第一章 玉魔(第5/11页)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妻子白氏这时就怀着深深的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的慈悯……”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孙只占人口的极少数,玉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入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的鲜果、小吃的叫卖声:“……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樱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唻……”

璧儿领着玉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的车子。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着块蓝布,装满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冽冽的井水,卖樱桃的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唻!”一面把水洒在珠圆玉润的樱桃上,鲜红的玉珠还镇着水晶似的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璧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的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鲜荷叶上。璧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的玉儿,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璧儿在他身后轻轻地喊了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的,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的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的玛瑙,就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的玉儿早就馋涎欲滴,父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玉笋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两张玉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身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杌凳上,双脚踏动水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玉件儿,从粗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坨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玉,慷慨激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玉,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的行情起落,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