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第八章 秦魏交好,庄子魏都辩张仪(第6/23页)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道。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间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通”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下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通”一声,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绷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么?’”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要求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人茫然、一人无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