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第5/6页)
一个小时后,她徐徐推开房门,蹑足走进来。我听见她脱衣服,窸窸窣窣,接着,爬上床,然后呼吸变得规律缓慢。
黯淡街灯透入紧掩的百叶窗,就着微弱光线,我看见她头上一排排的发夹卷闪闪发亮,如一列列的小刺刀。
我决定把小说放一边,等去过欧洲,谈了恋爱再说,而且,我永远都不要学速记。如果坚持不学,就永远用不到。
我想,这个暑假就来写论文,读读《芬尼根守灵夜》吧。
如此一来,九月底开学时,我就能遥遥领先其他人,好整以暇地享受大学最后一年,不用像其他想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大四特优生,为了写论文,蓬头垢面,埋首书堆,猛灌咖啡或服用苯丙胺等提神药物。
我又想,不然也可以考虑休学一年,去当陶艺学徒。
或者,设法去德国当女侍,精通德英双语。
一个又一个计划冒出我的脑袋,就像一窝浮躁的兔宝宝。
我看见我十九年的人生就像路边一根根以电线相连的电线杆。我数着,一根、两根、三根……数到第十九根,电线就下垂到半空,放目望去,第十九根之后就见不到半根。
天色渐蓝,房内渐亮,夜晚就这么消失,杳去无踪。母亲的轮廓从一截模糊的木头变为沉睡的中年妇人,嘴微张,鼾声从喉里缕缕逸出。那如猪嚎一般的鼾声惹恼了我,有那么片刻,我真觉得,想要阻止那声音,唯有抓住那根发出鼾声的肉腱圆柱,以双手狠狠扭断,我才得以耳根清净。
我一直装睡,等着妈出门去学校,可是眼皮就算合着,依旧挡不住光,它们的细微血管交织成两片红帘,宛如皮开肉绽的伤口,挂在我的眼前。我钻入床铺的上垫和下垫之间,将上垫想象成坟墓,整个压住我。这样躲着,足够黑暗,又有安全感,但光有床垫的重量还不够。
还得再来一吨重的东西压着,我才睡得着。
江河奔流,奔过夏娃与亚当之家,从凸出的河岸,到凹入的海湾,河阔江宽,复始循环,把我们带回霍斯堡和郊外。
《芬尼根守灵夜》这本厚书把我的肚子压出一个凹痕,真不舒服。
江河奔流,奔过夏娃与亚当之家……
我在想,第一个字“江河奔流”(riverrun)的句首字母之所以是小写,很可能是为了表示万事万物根本就没有全新起首,一切都是承载既往,才得以延续奔流。而夏娃与亚当之家,指的当然就是那个夏娃与亚当,不过也可能另有所指。
比如都柏林的那间酒馆。
我的视线凝聚在一锅字母杂烩中,最后落在该页正中央那个长长的字。
Bababadalgharaghtakamminarronnkonnbronntonnerronntuonnthunntrovarrhounawnskawntoohoohoordenenthurnuk!
我数了数,刚好是一百个字母。我想,个中必有深意。
为什么恰好是一百个字母?
我口拙舌别地大声念出这个字。
听起来像一块沉重的木制品滚落楼梯,一阶又一阶,砰、砰、砰。我掀起一摞书页,视线在书页间缓缓游移,那些字隐约熟悉,但一个个又像哈哈镜里的脸歪七扭八。接着,一个个字逃之夭夭,没在我呆滞的脑袋里留下半点足迹。
我眯眼看着书页。
看着看着,字母变成倒钩和羊角,还一个一个分开,呆头呆脑地跳上跳下,然后又结合成匪夷所思、令人不解的形状,像是阿拉伯字,又像中文。
我决定把论文丢到一边。
也甩开特优生要念的整套课程,改当英文系的一般生。我去查了学校英文系一般生要修的课程。
有很多必修课,而我上过的还不到一半。有一门是18世纪文学,但我想到18世纪就觉得讨厌,因为那时的作家都自命不凡,老是写那种必须严格遵守韵体音节的偶句小诗,而且极端崇拜理性,因此我不选这门课。我们特优生就是比一般生更有选课的自由,所以,我的时间多半用来研究狄伦·汤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