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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陆续把对联拿走,家里渐渐安静下来。父亲放下笔,坐在炕头抽烟,抽得十分狠,就像是一头渴急了的牛一猛子扎进泉里喝水。抽了一会儿,父亲问谁家的对联还没有写。明明斜了眼睛算了算,说全写完了。父亲说现在干啥呢?亮亮说别人家的都贴好了。亮亮说这话时,明明跑到院里把火炉抱进屋内,又架了几块炭,埋了头拼命吹火,屁股一撅一撅的,里面像是安了一百个马达。不一会儿就吹开了一罐茶。亮亮往茶罐里添水时,父亲说行了,有一杯行了,叫你娘在小锅里弄些面来,把糨子打上。明明哎了一声,一丈子跳到门外,很快端来一个小锅。明明打糨子时,亮亮已经拿了老刃子站在凳子上刮门上的旧对联。亮亮刮得十分卖力,小身子一屈一伸,有种披荆斩棘的豪迈气概。明明见状,加大了吹火的马力,两腮都快要鼓破了。父亲说,小心把你吹炸了。明明没有理父亲,吹得更加狠命,不一会就吹得水吧嗒嗒响起来。明明就拿了筷子哗哗哗地搅,把锅里的面水搅成几千个向心圆。
明明把糨子打成,亮亮已经把几个门框刮完,把炕桌放在地上,把对联翻过放在炕桌上,手里执着一个老笤帚,不停地倒着步子,随时出击的样子。明明把锅端到地上,看了一眼亮亮,哈的一声笑起来。亮亮的头上脸上全是灰尘。明明突然止了笑,抱了亮亮的头噗噗地吹,把亮亮吹成一个炸弹。硝烟尚未散尽,亮亮已经把老笤帚伸进锅里,蘸了糨子往对联上抹。明明找了新笤帚,夹在胳膊下,两手提了抹好糨子的对联到大门上。父亲见状,把一摞对联搭在肩上,端了锅提了炕桌跟了出去。据说对联要从大门开始向里贴才吉利。父亲从明明手里接过“天增日月人增寿”和新笤帚,左手拿了“天”,按在门框上边,右手里的笤帚搭在“增”字上往下一扫,“天增日月人增寿”就乖乖地趴在门框上。明明一下子觉得右边的这个门框有意思起来。接着,父亲又把“春满乾坤福满门”贴在左边的门框上。整个门洞哗的一下红了起来。明明看了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红彤彤的;看亮亮的脸,亮亮的脸也是红彤彤的。明明想,这也许就是年的颜色吧。
贴好对联,父亲让明明和亮亮帮母亲抬一桶水,他收拾供桌。明明和亮亮把水抬来,父亲又让他们赶快洗脸准备上坟。明明和亮亮就倒了盆水在院里洗。明明和亮亮比任何一天都洗得认真,一副陈年旧账一起算的架势,一副不从脸上揭下一层皮绝不罢休的架势。明明甚至连脖子都洗了。平时明明洗脸总是洗个脸面子,脖子那儿,耳根那儿总是黑着。洗完脸,亮亮问,现在可以穿新衣服了吗?明明想了想说,可以把上身穿上,裤子穿上磕头时就跪脏了。亮亮说我不跪不就行了。明明说怎么能不跪呢?我们请爷爷去呢,怎么能不跪呢?亮亮说爷爷是个死的,跪不跪又有啥关系呢?明明说谁说爷爷是个死的?亮亮说不是死的还是活的不成?明明说当然是活的。亮亮说你哄瓜子去,是个活的我咋看不见。明明说你当然看不见。亮亮说难道你就能看见?明明说那当然。亮亮说你再别吹牛了,你还长着个驴眼不成。明明本来要说一句什么话,却被一声炮响炸断了。明明喊父亲快点,别人都到坟上了。说着,一跃到西屋里,帮父亲收拾好纸钱香表,奠酒奠茶。
明明父子出门时,山上已经布满了人。大大小小的炮在山上开花,庄稼一样。明明说快点走,不然太爷叫三爷爷家请去了。亮亮说请去就请去么,还少吃些咱们的献饭。明明说我说你是个瓜蛋,太爷哪一年把咱们的献饭吃了?还不是都进了你的嘴。亮亮说既然不吃咱们的献饭,那谁请去都一样么。明明把黑眼仁转到上眼皮上,瞪了亮亮一眼,说,这哪里是无产阶级的话,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话么。明明说这话时,亮亮已经掏出一个炮拿在手里端详,明明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明明也很快忘了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凑到亮亮面前,用目光抚摸着炮捻,用目光把炮捻点燃,倾听那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