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4/30页)
三号的半夜听见三轮脚踏车从门口驶过。当时那只病耳正在流脓,怀疑听错了,因而扯掉棉球。脓水淌下来,一下就浸湿了左边的肩膀。“别开灯,惊走了鸽子。”儿子警告我。我看见他那猿猴一样的长臂从空中划过,他在打一套拳,口里咕噜着蜘蛛太猖狂,简直不像话。三轮脚踏车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短小的独腿人,下巴上长了个大瘤子,他咳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有一次,那辆车是从葡萄架下驶过去的,留下一个极长的影子。搬家是太频繁了,这些烂东烂西,究竟有何等惊人的价值,值得花这大的气力去搬动它们?(我还趁忙乱之机扔掉过一把茶壶),而关于骆驼这种正经大事,竟无人愿意正眼相看。我在马路上的时候,差一点声带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几个极小的幻影一溜而过,也说不定连幻影都不是,只不过是阳光本身的把戏,远方的行人如木桩般笔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于喂鸽子这种蠢举。鸽子半夜惊叫起来像要勾魂,满地都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还钻进衣柜里,搞那种恐怖袭击。在白天里我问起鸽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着脸矢口否认。鸽子?哪来的鸽子?然后是鄙视的一笑。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有什么动物在动弹,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想装糊涂上去踩一脚,还没等我提起脚,就被儿子推倒在地,他们联成一气了呢。他凑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话,明明以为我聋了:“外面野地里有红兔子,一棵水杉摇摇摆摆,你去,那里于你是适合的。”他认为我在家里过时了,是“破旧的老东西”。我的儿子理解我。他在十二岁那年搞了一面大镜子摆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样地告诉我:“妈妈,里面有怎样的一轮红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说谎还高兴得很,因为他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这并不是什么欺骗,她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爆炸得厉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难道作为后代的我们,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谁在黑地里不曾追逐过一片树叶,一条阳光来着?难道为了这个,我们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后一丁点儿希望,让她成为一个乞丐吗?妈妈现在软弱得像个婴儿,我们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讲得义愤填膺,眼里噙着一泡泪花,最后他表示要“坚决和老妈妈分忧解愁”“卫护她那残缺的灵魂”。后来三女儿告诉我,是儿子将骆驼“唆使”逃走的,他在天亮时,朝畜牲背上“扔了石块”。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因为她有一种想挑拨的神情。
每到傍晚,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就背着麻袋,大模大样冲进来等待天黑。天黑前的这段时间,两口子忙得不得了,他们戴上大口罩,急急忙忙闯到外面去,一下子又一阵风地闯进来,要这么来来回回搞好几次。三女儿性子急,从小有妄想症,不过这种大肆张扬还是第一次。令人气恼的是儿子也有与他们串通之嫌。我决心给他们一个打击。我躲进衣柜,待那家伙来放鸽子,然后我一把捉住小东西,扭断脖子,血淋淋地扔到外面,再回到床上去睡。那两人鬼哭狼嗥地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眼变成了胡桃,却还大大咧咧地说:“妈,这种鬼天气不怎么适合于栽种蔬菜呀!”我忍住得意的表情答道:“这天是不怎么样,我睡得不死,一直困极了,看见骆驼藏在一个澡堂里面,通夜啃吃地上的水泥。”“有人说,”那家伙气势轩昂地开口了,因为三女儿暗暗给了他一脚,“这麻袋里装的是一种有害健康的动物,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其实这麻袋里装不装得有东西,没人说得准。于是幻想随之而起,流言随之而起,不公正的指责随之而起……”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三女儿命令他“滚蛋”,说他口里有股“臭味”,是“常年吃腐烂东西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