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6/30页)

雨总是在黄昏来。一下雨,我们这栋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细小的声音是神秘莫测的。如果你撑一把油布伞站到街上去看,就能看见每个窗口都放下了黑的布帘子,有的帘子还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因为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鬼把戏,我总在凝神细听。我刚一睡下,就发现所有那些窗口都从四面八方向我紧逼过来,把我围在当中,那些帘子“哗啦啦”抖得震天响,直到破碎、跌落。我定神一看,原来每个帘子后面都摆着一个很大的肝脏模型,还有一盒牙签,而且都有一个神智不清的老翁坐在那里剔牙,剔一下又朝窗外“呸!”的一声。一个窗口似乎与众不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穿花裙的女孩,正在用一把生满了锈的大剪刀剪脚趾甲,每剪一下,她就痛苦地一咬牙,很长的指甲壳飞出窗外。“喂!”我喊。她抬起头来,竟是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朝我甩了一把鼻涕,然后往窗台上架起一只长满了皮屑的黑脚,大叫:“我们俩之间的纠葛没个完,永远没个完!”我大吃一惊地听出来,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女同学,于是扔了伞死命往屋里跑,还听得她在背后尖叫:“玻璃已经炸开啦!”

“这就对了。”侦探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翻转手心给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语气说:“请看这上面的两个吸盘,这不是长期的苦练造成的吗?我听见你和那个女贼在吵嘴,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这种下流情趣,从十五岁起,你……”

“你估计得对,那老头很对我的口味,快乐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疑心是谋杀。”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视着他手上的吸盘,又说:“你还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面已经住得有了经验了。我很看重你对付蜘蛛的那些办法,风卷残云似的。我哥哥说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只猴面鹰,你要担心,他带着猎枪。侦探的角色并不适合你的气质,没有人当回事。妈妈昨天对我说,她记得一年前我们家来了个挖鸡眼的师傅,戴一副墨镜,他怎么不见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鸡眼的家伙了,你何苦还要强调,没人相信呀。”

门缝里那一道白光晃了两晃,空气中流动着湿漉漉的锈剪刀的腥气,一副细绳穿着的白牙齿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远我推开门踱到走廊里,于昏暗中看见一双双赤脚在墙跟并排放着。卖槟榔的女人在朦胧中向我招手:“喂喂,请注视我的腮帮,槟榔正在里面涨大,舌头打不过转来。有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山顶,满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风,就有五颜六色的小蛇从里面窜出来……我在创一项世界纪录,等有时间了再来和你圆梦。”她走进一间房,“砰!”地关上门。母亲阴沉着脸从另一张门里探出头来,扬着拳头威胁:“你还要搅扰?你还要?你闻一闻,看看你父亲的背囊里是不是装满了松毛虫?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并没怎么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薄,简直就不占什么空间,像蚊帐布一样满是网眼。他走时只穿了一只鞋子,其实他何必走来走去,想标榜个什么啊?嗐,这走廊里发生的事真吓人,你一眼望到头,什么也看不见,永远也看不清,是吗?”“有一个卖槟榔的女人,”我告诉她,“我碰见她两次。”“嘘,不要乱说,那是你姨妈。”她挤了挤眼,笑起来,“你要静一静。你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的?不过十来年功夫吧?她还是老脾气,没改。她走的时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从小贪得很。”

提起姨妈我又记起来,姨妈三十五六岁时是住在我们家里的,她是一个仙姑,还会飞,像小鸟一样轻飘。她的眉毛总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涂成血盆大口。她在我们睡觉的房中钉了两个大铁钩子,各穿一根绳,垂下来捆住一只床,做成一个吊床。半夜里,她将吊床用力晃荡起来,如秋千,她站在床上,披头散发。口出怪声,到最后,往往嗖地一下从窗口飞出去,掉在门外的煤渣路上。她的双膝总是肿了又烂、烂了又肿的,成天躲在蚊帐里挤脓。谁要去偷看,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撩开蚊帐说:“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只麻鸭婆吗?还有一条捷径,就是穿过那片枯萎的月季花丛,那条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个杂技团喂马的人走掉的,走的时候两人雄赳赳、气昂昂、浑身散发出马尿的臊味。他们一走,母亲就抢天呼地大哭一场。“那家伙是人贩子,腰里别着一把钩刀,小妹是自投罗网呀。”她眼泪汪汪地说了又说。父亲却很兴奋,站在屋当中高谈阔论起来。他谈到自由精神,谈到美好的理想,谈到家里老鼠对食物的侵犯,谈到使他深感痛苦的搔痒症,他侷促不安,揉着胸口东找西找,一脚一脚地踏在母亲的脚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