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44/46页)

然后是悲伤,接着是沉重的悲哀:为她家人失去的一切,为她父亲和祖父母们死于流放,为她自己将要死于流放(她以前从没感觉到流放是如此残酷),为卡斯特罗彻底毁掉的卡斯底洛家族的古巴,为她满怀恐惧即将抛诸身后的一切——悲哀是如此巨大,足有五分钟时间,康秀拉竟忘记了自己正躺在我怀里。她的身体感受着的恐怖活现在我眼前。“怎么啦?康秀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告诉我我会做的。是什么把你折磨成那样的?”

这就是她能说话的时候告诉我的一切。令我吃惊的是,这竟是她告诉我的最折磨她的事。“我总是用英语应答我父母的。嗬,天哪!我多么希望我能更多地用西班牙语回答他啊。”“谁?”“我父亲。他很喜欢我用西班牙语叫他一声爸。但自我幼年以来,我从来不这样叫他。我用英语叫他爸。我必须得这样叫。我想成为一个美国人。我不想要他们的一切悲哀。”“最亲爱的康秀拉,现在你叫他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知道你爱他。他知道你有多爱……”但这一切安慰不了她。我从前从没有听她这样说过话,也没有见她有过下面这样的举动。在每个平静和理智的人身上都潜藏着另一个被死亡吓傻的人,但对于一个三十二岁的人来说,此时和彼时之间的这段时间跨度一般都是很长的,无限的,也许一年中最多不过几次,随后只是一小会儿功夫,在深夜里,一个人会在什么地方与那个第二自我不期而遇并且处于疯狂状态,而疯狂正是那个第二自我的生活常态。

她接下来做的事情是脱掉头上戴的帽子。扔掉她的帽子。这一阵子她一直戴着那顶土耳其帽,即便是在她脱光衣服赤身裸体以及我为她的乳房拍照的时候也是如此。但现在她扯掉了帽子。趁着除夕夜狂欢之际,扯掉了她那滑稽的除夕夜帽子。首先是卡斯特罗的性感舞台表演的闹剧,现在是康秀拉临死前真面目的彻底揭开。

不戴帽子的她看起来很吓人。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女人,长着羽毛般的头发,很短,很细,没有颜色,没有意义——你宁愿看她去理发店剃掉所有头发后留的光头而不愿看她头上这一层傻不拉叽的绒毛。从你一直看待某个人的方式看待这个人——此人和你一样活得好好的——到你突然觉得,就像她一头绒毛向我所预示的,这个人已接近死亡,是个垂死之人,我在这一刻体会到的不仅仅是震惊而且是背叛。我背叛了康秀拉是因为我如此迅速地接受了震惊并对此做出了解释。变化发生,令人煎熬的时刻到来,你发现另一个人对未来的期望不再和你的相似,而且无论你现在或将来继续做得多么得体,他或她都将在你之前离开人世时——如果你是幸运的,那么就会远在你之前,令人心碎的一刻就降临到我们头上了。

死亡本身。这就是死。对死的所有恐惧就在那头上。康秀拉的头。我吻了它,又吻了它。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化疗的毒性所在。它对她身体的毒害。它对她精神的毒害。她才三十二岁,而她现在认为她已被所有的东西流放,最后一刻尝试各种体验。万一她不是?万一——

来了!电话!那极有可能是——!几点钟了?凌晨两点。对不起!

是她的电话。说话的是她。她打的电话。最终还是打来了电话。我得走了。她处于极度恐慌之中。她两个星期后做手术。她做了最后一次化疗。她要我告诉她,她的身体有多美。那就是为什么我离开那么久的原因。那是她想要听的。那是她一直不停地讲了近一个小时的话题。她的身体。你认为做了手术后男人还会喜欢我的身体吗?这是她问了一遍又一遍的话。你知道,他们已经决定要割去她的整个乳房。他们原来准备在乳房下面做手术并且割去一部分乳房。但现在他们认为病情太严重了,光那样做还不够。所以他们不得不割掉整个乳房。十个星期前他们告诉她说只割去一部分乳房,而现在他们告诉她说要割去整个乳房。请注意,这是乳房。这不是一件小玩意儿。今天早上他们告诉了她即将发生的一切;现在是晚上,她一个人待着,一切事物的所有前景……我得去她那儿。她需要我去她那儿。她要我在那里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她得吃点东西。她得有人喂她吃。你呢?你想待就待着。你想留还是想走,请便。瞧,没时间了,我得赶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