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与根(第5/13页)

囚犯的父亲当路伫立等待对方。在暮色微雨中,老人看起来像个幽灵,一个灰色的生命,叉开双腿站在两道车辙中间衰草迷离的台垄上。他穿着一身家纺的羊毛外衣,用灰胡桃外壳捣成的浆汁染成褐色;头上的帽子软软的有如睡帽,好像是一滩正在融化的东西;下颌上的肉松垂下来,像猎犬上唇两侧下垂的赘肉。他把长枪藏在背后,用腿挡住。

——站住别动!他等对方来到二十步开外时说。

那两个大汉和白头少年没理会他的命令,用脚跟夹紧马肚,催迫它们继续慢慢朝前走。那个像传教士的人掉转马头,拐向路边,一支插在枪套里的斯潘塞短卡宾枪挂在他的膝盖处,这样一来就被身体就遮住了。他的同伴聚拢在老人面前停住。

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有人暴出一声尖叫。

原来老人猛然从身后拿出枪,以迅雷之势在一个大块头下颌的软肉上用劲一戳,然后又把枪收了回去。这是一支设计古老的鸟枪,击锤高高竖起,枪管粗得像个酒杯。一小股鲜血流下那大汉的脖子,消失在衬衫领子下面。

另一个大汉和那白头少年端然坐在马背上,视线越过一小块玉米地,望向对面的树林。他们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期待着林中会出现什么满有趣的东西。在树林和玉米地交界的地方,堆着去年的草料,软塌塌的一个灰色的圆锥。

老人说:栅栏边那位,我知道你是谁,提格,过来!

提格没有动。

老人说:你不过来?

提格仍是不为所动。他脸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却像是余灰已被铲尽的冰冷的炉膛。

——这俩大黑鬼是你的奴隶?老人对提格说。

——这话我可是头一次听说,提格道。但他们不是我的,你也不能把他们白送给我。

——那是谁的?

——我想是他们自己的吧,提格说。

——你到我们这边来,老人说。

——我就在这树林边呆着,提格答道。

——别让我心里发毛,我可说不上给谁一枪,老人说。

——你那支单管猎枪只能射一次,提格指出。

——我这枪打出去可是一大片,老人道。他向后退了几步,算定面前三人都在大猎枪散射面的范围之内,然后说,下马站在一起!

除了提格,别人都从马上下来。几匹马的缰绳拖到地上,耳朵向前支棱着,似乎挺开心的样子。拜伦,就是被老人打伤的那个,摸摸伤口,看看手指上血迹,然后在衬衫下摆上擦了擦。另一个人名叫艾龙,他的头向一侧歪着,一截粉红色的舌尖从嘴里伸出来,小心留意着每一点动静。白头少年揉揉他的蓝眼睛,前后左右扯了扯衣襟,好似刚穿着这身衣服睡了一觉,然后就专心致志地检视起自己左手食指的指甲。它几乎跟手指一样长,让人想起那些留着指甲来干切黄油或挖猪油这类活的人。

老人用猎枪指住三人,打量着他们五花八门的装备。

——黑鬼带着骑兵的马刀能干什么?当烤肉的叉子吗?他问提格。

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老人道: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知道的,提格说,抓逃兵。

——他们都走了,老人说,走了很久。躲进林子里,找也找不到。要么就是爬到山那边,穿过边界,向联邦政府投诚去了。

——哦,提格道,照你这么说,我们都应该打道回城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那样,大家都省了麻烦,老人说。

——你还是留神着点吧,我们很可能把你这只老狗也吊死呢,提格说。要是他们走了,你怎么会拿着枪在路上拦着我们?

就在这时,那个白头少年猛然扑倒在地,大喊一声:万王之王!

老人的注意力刚落在少年身上,艾龙突然向前一进身,左拳猛地击在老人头部,紧跟着一掌将猎枪拍落在地。如此魁梧的一个人出手居然这般迅捷,完全让人意想不到。老人仰面倒了下去,帽子掉在身旁的泥里。艾龙拣起猎枪,在老人身上狠命地乱打一气,枪托断了就用枪管继续打。须臾,老人躺在路上一动不动了。他似乎还保持着知觉,但眼神中则只有迷茫。一只耳朵中流出的液体,竟与咖啡肉汁汤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