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第2/4页)
就个人心理来说,这是十分可鄙的。
但这绝非我自己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心理。这种心理,像不可见的溃疡,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农兵学员”心中繁殖着有害的菌类。对于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又多么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倒出了“山楂仁”。
我的谎话,当晚就被戳穿——我们编辑部的某位领导来西苑看望在华南组的一位老同事……我不晓得。第二天,我迟到了十分钟。在二楼楼口,被一位老者拦住。他对我说:“你先不要进会议室。”我迷惑地望着他。他又说:“大家已经知道了。”我问:“知道什么了?”“知道你是一个‘工农兵学员’。”他那深沉的目光,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呆住了。他低声说:“大家很气愤,正议论你。你为什么要扯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大家呢?”他摇摇头,声音更低地说:“这多不好,这真不好!有的代表要求向大会简报组汇报这件事啊!……”不但不好,而且很糟!在粉碎“四人帮”后,谎言和虚伪正开始从崇高的教育法典中被肃清,一位列席代表,一位“工农兵学员”,却大言不惭地自称是“文革”前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这的确是太令人生气了。
我垂下了头,脸红得发烧。我羞惭地对那老者说:“您替我讲几句好话吧,千万别使我的名字上简报啊!”他说:“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的目光那么平和。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时刻,也是最使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我觉得他那目光是穿透到我心里了。
他说:“我们到楼外走走好吗?”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在楼外走着,他向我讲了许多应该怎样看待自己是一个“工农兵学员”的道理。当他陪着我走回到会议室门前,我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进入。
他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声明自己从未说过谎。进去吧!”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进入了会议室。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位令我感激不尽的老者,原来是老教育家吴伯箫。吴老是我到北京后,第一个引起我发自内心的无比尊敬的人。会议结束后,他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欢迎我到家中去玩。那时他家住沙滩。我到他家去过两次。第一次他赠我散文集《北极星》。第二次他赠我散文集《布衣集》,并赠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钦”四字。他亲自替我刻的。两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写作。一见我,他立刻放下笔,沏茶,找烟,面对面与我相坐,与我交谈。他是那么平易近人,简直使我怀疑他是个丝毫没有脾气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安详。与我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我。听我说话时,微微向我俯着身子。他听力不佳。我最难忘的是他那种目光,那么坦诚,那么亲切,那么真挚。注视着我时,我便觉心中的烦愁减少了许多许多。
那时他家的居住条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仅有两间厢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间,有十三四平方米,中间以木条为骨,裱着大白纸,作为间壁。里边一半可能是他的卧室,外边一半是他的写作间。一张桌子,就占去了外间的大部分面积。我们两人落座,第三个人就几乎无处安身了。房檐下,生着小煤炉,两次去他家都见房檐下炊烟袅袅,地上贴着几排新做的煤饼子。
我问他为什么居住条件这样差?他笑笑,说:“这不是蛮好吗?有睡觉的地方,有写作的地方,可以了。”告辞时,他都一直将我送到公共汽车站。
我向他倾诉了许多做人和处世的烦恼。他循循善诱地开导了我许多做人和处世的道理。
他这样对我说过:多一分真诚,多一个朋友。少一分真诚,少一个朋友。没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贫者。谁想寻找到完全没有缺点的朋友,那么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一个人有许多长处,却不正直,这样的人不能引为朋友。一个人有许多缺点,但是正直,这样的人应该与之交往。正直与否,这是一个人品质中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朋友们是你的镜子。你交往一些什么样的朋友,能衡量出你自己的品质来。我们常常是通过与朋友的品质的对比,认清了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