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官的自白(第2/5页)

我被感动了。

这是没法不被感动的。

像所有的癌症患者一样,他的脸很消瘦。头发刚染过不久,黑得失真。他在我家的木椅上坐得笔直,我想那是职业生涯养成的习惯。我自认为阅人无数,他使我觉得是一个坦诚和实在的人——他指着两个礼品盒说:“过期十几天了。是让儿子买的,估计买的时候没仔细看。那我也得拎来,没有物证,心意无凭呀。还是朋友发现的,吃的东西最要讲认真二字,变质了就扔哈,反正一盒才百八十元。”

他说自己一向身体蛮好的,是到了律师事务所之后,在一次答谢体检中才查出癌症的。

我问什么是答谢体检。

他说在一桩医患纠纷的官司中,他们律师事务所为医院打赢了官司,院长一高兴,就批示为他们全所律师在本医院进行了一次相当全面的免费体检。

“你看,事情竟成了这样!所里待我不薄,每月一万元给我开着,我还兼着一家私企的法律顾问,我在我们那儿是令人羡慕的。现在,我幸福指数很高的晚年发生了恶性突变……”

他的苦笑令我心生怜悯。

为了避免和他谈他的病,我转移话题,问他当年是一名中文学子,而且当年中文学子毕业后找工作挺容易,为什么会应聘去法院当书记员。

他说当年谈好的,最长三年后就会转为法官。当然,转前要进修。

我张张嘴,将到了唇边的话咽回去了。

他问:“你想问我后不后悔是吧?”

我点头。

他说:“从没后悔过。如果我当年去到了什么出版社、杂志社,那现在才会后悔莫及。”

我说:“的确,现在出版社、杂志社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当年很有远见。”

他说:“倒也不是有远见,是与当年许多中文学子们的想法不同。我是农家子弟,我们农村人,最不待见搞文的了。省里的这个工作组那个工作组下到农村去考察,调研,也有主管文化和新闻出版的干部带队的时候,那下边的接待可就随便多了。但如果工作组里有公检法的人,还不必是带队的,接待可就大不一样了,哪一级也不敢怠慢。只那一身制服,先就使人敬畏三分。没敬也必有畏,第一次回农村探家,全村人一听说我在法院工作了,没有不夸我出息了的。我成为法官以后,虽然只不过是区法院的法官,再探家可就很有点儿衣锦还乡的意味了,村里的镇里的干部,主动来认识我。调到中级法院后,当法官的时间长了,有点儿老资格了,人脉广了,每次探家,县里的干部也得拿我当成人物,有的还派司机将车开到我家门口供我调遣呢!自从我成了法官,我家在当地就没再受过一次窝囊气。就拿拆迁这件事来说吧,开发商亲自登我家门,嘱咐说你家可千万别跟着闹。你家一跟着闹,事情就复杂了。只要你家人不卷进去闹,一切单说,好说,肯定亏待不了你家的。我弟要在县城里摆个固定菜摊,我在省城几通电话打到县里,事情就搞定了。即使我退休以后,不论在省城还是在家乡,初次见面的人一听我说是从法院退休的,差不多都立刻来一句‘以后请多关照’。当然,我接触的人民多官少。是官的,也是些小官。‘法官’二字在民间太有含金量了。退休的老法官,含金量仍在。你可能不太了解,‘公检法’三字,是指三方面机构,但在法制常识蒙昧的地区,特别是农村,‘公检法’就是一家人。许多农村人根本不明白检察院是干什么的,却往往有这么一种错误理解——法官等于是穿法官服的公安人员似的,只要法院通知抓谁,那公安局是肯定照办的。我成了法官,我的小家,我农村的大家庭,都受益多多。我怎么会后悔呢?我一生最庆幸的就是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