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8/19页)

李奇后来怎么样了呢?姑妈,您一定要关注她的下落啊。

长延

长延:

你说的那个卫爷,姑妈从前是很熟悉的。他啊,并不是茅街小学的工人,只不过是一名游手好闲的流浪汉。白天里,他在茅街游游荡荡,到面馆里去吃人家的剩面。到了夜里,他就爬围墙跳进我们小学,他要到教室里去休息。如果我们不让他进去,他就打破窗子钻进去。后来我们就不管他了,让他在课桌上睡觉。反正他又不偷学校的东西,到了天亮他就走了,而且他还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家人都知道他睡在学校里,所以在外面见了我脸上都显出愧疚的神色。有一天夜里轮到我值班,当时是凌晨了,我忽然听到狼嗥,茅街怎么会有狼呢?一定是从城里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我拿着手电走到围墙那里,居然看见这个卫爷骑在墙头,伸长了脖子朝天嚎叫。于是我用手电照着他,大声地责备了他。而他,从墙头慢慢下来,蹲在墙根,一声不响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当时我不想使他太难堪,就离开了他。从那一天以后卫爷就没在小学出现了,我听他的家人说,他感到自己无脸见人,已经去城西打工去了。从你描写的情况看来,他大概是在那家饭店打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是个成年人了,自己判断吧。这世上有很多人以自己的古怪行为默默地教育着我们,对吗?

有一件愉快的事要告诉你,这就是我和园丁之间又恢复了友谊和默契。那一天,也许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又走进了公园。我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些游人,绕到公园后面的花圃那里。一进花圃我就看见老头坐在石凳上发呆,可能是因为淡季到来,他无事可做吧。他的面前摆着几盆快要凋零的龙菊。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发现了我,站起来,对我说:“又有茅街的新消息吗?”我很吃惊,他是如何知道我和长延之间的联系的呢?他说是从我脸上看出来的,因为“茅街的人,任何事都写在脸上。”接下来我们没有谈起茅街,我们谈的是我们的眼病的问题。在我们的城市,由于工业污染,失明率是全国最高的,差不多每5个人里头就有一个盲人,白内障这种眼病在城市里肆虐。我和老园丁也染上了这种眼疾。我和他都对这事耿耿于怀,因为失明就意味生活不能自理,惟一的出路是去那种低档次的养老院呆着。那种地方我去过几次,园丁也去过几次,我们都对那里头的异味印象深刻,感到那种地方无异于地狱。“还是盲人金好啊。”园丁冷不防冒出这一句。我立刻回想起你信中说的那些情况,从心底和他产生共鸣。毫无疑问,我们在这个烟雾缭绕,走路都怕撞着别人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像金那样大摇大摆,连个拐杖也不带就外出走它十几里路。作为一名盲人住在人来人往的Z城,最好是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可是不出门的话就不可能维持生活,因为我们请不起保姆。经过这样一对比,我们都觉得盲人金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而那个天堂,就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家乡。究竟什么原因使我们回不去了呢,我们说不出来。我分析了一番我的眼疾,他也分析了一番他的,暗淡的前景让我们身上发冷,可是友谊的恢复又使我们暗暗感到欣慰。这时我们被一阵喧哗的人声吸引住了。在苗圃对面的草坪上,一队盲人由工作人员领着在散步呢。他们就像儿时游戏中的情景,每个人都牵着前面那个人的衣服后摆,一大长串人在缓缓移动。他们大声谈话,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欢乐,使人联想到平时他们是多么的难以见到外面的阳光。突然见到这些兴致勃勃的盲人,给了我和园丁心理上很大的冲击,我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就告别了。他往南走,我往北走。我走几步又回头看一下,欢声笑语一浪接一浪地传过来,盲人们情绪高昂,对生活充满了热烈的向往。我从未见过这座烟城里的人们有这种精神面貌,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天空浓烟滚滚,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走了好远,还可以听到盲人们的喧哗,他们在那里笑啊,唱啊,完全不在乎将他们遮蔽的烟雾,哪怕他们可以闻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