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7/19页)

姑妈,当我闭上眼想象您为这个家庭挑水的模样时,我受到很大的震动。我确实是另外一代人了。没有谁要我对他们负责,即使我手持木棒在厂里巡逻,我也并没有什么责任心,那时我心里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在您那个时候,一家人就像一个人,在我这个时候,一方面全茅街人都像一个人,另一方面又各顾各。您瞧我在胡说八道了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孤独,有时候呢,又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别人的心。您说到的名叫李奇的那位女子,我真羡慕她。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脱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然后在遥远的异乡去梦见它,就像姑妈您所做的一样。而最后,她又回去了。人的一生中有这么一次不就很满足了吗?在我看来,她的病体也是很值得我羡慕的,她太有激情了,才得那种病。同她相比,我是行尸走肉,连地壳都在我脚下碎裂,我狼狈不堪,从未有过头脑真正清爽的时候。昨天在胡同里,如果我真能沉下去,沉到下面的黑暗里头,那我也会得到一点满足。可是啊,我沉不下去。没人会告诉我一生中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不断地有人来警告我说,这个不能做啊,那个不能做啊等等。姑妈您说的李奇,这个人是一个真人吗?我现在对于她的事浮想联翩!您啊,就像给我指出了一条新的生活道路呢。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也要跑到您的城市里去,我是说,人是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在一种生活里,过着另一种生活,我是这个意思。我要是能像李奇那样一不做,二不休就好了。昨天的事弄得我很惶惑,现在我倒真希望厂里开除我了,我很想像盲人金那样整天游游荡荡!但是我又凭经验感到,这个厂是不会开除我的,它只是要威吓我。您很快就可以看到结果了。我不会唱歌,让我怪腔怪调地唱一下吧:“美丽的太阳,从茅街升起,它的光辉,驱散了乌云。”

姑妈,我忘了告诉您,有一个人来同我谈起过您的学校。这是一位白胡子老人,从前在学校做杂役的,他现在住在地底下——也就是大饭店地下室最下面那一层。他一早就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他姓卫,是从前的茅街小学的工人。“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他一坐下来就发感慨,“你说,如今哪里还能找到我们小学的遗址呢?没法找。”我明白了,他从地底下走出来,找到我家里,只是为了来谈您的学校。他心里认定这事可以同我谈。我告诉他我已经去找过了,没找到。“我就知道你要去找的,好多人都要找。”他又说。“如今的时代啊,是一个找的时代嘛。”他后来又问我他的家人有没有来过我这里。他的家人是贩卖医疗器械的商人,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呢?我一说他就放了心。他说他的家人也在找茅街小学的遗址,所以他要躲着他们。他说着就在我房里走了一圈,似乎要检查屋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人。出门的时候他才说要我当天晚些时候去他那里,给我看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定会叫我目瞪口呆。后来我从饭店下到地下室二层,那走廊里开着灯,地上尽是一堆一堆的动物内脏,恶臭熏得我头发晕。我敲了好几个房间的门,都没人回应。最后卫爷从走廊尽头那里过来了,他领着我走进他的家,然后反手将门闩好。他房里也开了灯,我看见一些破家具,不过一张八仙桌倒是十分完好的,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手工绘制的地图。“这是我画的。”我心里暗暗为他的才艺惊叹,茅街真是人才济济啊。他用粗短的指头指着那上面的一个五角星,说:“这就是小学校长办公室。”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果然是从前的小学的地图啊。除了教室,操场,教师办公楼,宿舍等等外,他还绘出了周边相连接的地区。不过那些地区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和建筑,我从未听说过。我坐在桌旁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我抬起头来问:“小学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卫爷一拍大腿说:“妙就妙在这里啊,你要多看,才会知道。”我又看了几眼,头就昏起来了,还恶心,因为我又闻到了外面那些动物内脏的恶臭。他见我不看了,就很得意,说:“我就知道你看不下去嘛。”我站起来告别,他拉开门,一股强风呛得我连连咳嗽。穿过那条过道时,我头昏眼花,不断踩在那一堆堆又软又滑的东西上头,好几次恶心地叫了出来。当我终于从那该死的地底下钻出来时,我往饭店大门的台阶上一坐,连连出粗气,背上都湿透了。听到有人在身边说:“这又是一个往卫爷那下面跑的家伙,卫爷的家是这个饭店的一道风景呢。”我一抬头,看见讲话的人已经走开了,好像是个外地客。我虽然诧异,因为恶心得厉害,也没有力气去追问了。现在回想起这桩事,想起卫爷选定我去看他绘制的小学地图的用心,感到这里头的线索比那些侦探小说还要复杂。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四层楼的饭店,每天餐厅里都要出垃圾,为什么将动物的内脏往地下室扔呢?姑妈,您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吗?如果不能,您能告诉我卫爷从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吗?我到过了他那里,看过了地图,可什么都看不懂,也看不下去,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想想看他对我有多么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