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5/8页)

陈阵急忙给小狼打来半盆温水,小狼晃晃悠悠,当地一声,鼻梁撞到了盆边。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总算探头喝到了水。然后张开四肢,侧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来。奇怪的是,它刚刚缓过劲来,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

陈阵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突然袭来。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冬季。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充满了两种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冲撞,令他一生受用不尽。然而,他对狼的景仰与崇拜,他试图克服汉民族对狼的无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狼的囚禁羁押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

陈阵深深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

该读书了,但陈阵步履迟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赖症。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狼做些什么。

小狼的性格最终决定了小狼的命运。

陈阵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最后失去了小狼,是腾格里安排的一种必然,也是腾格里对他良心的终生惩罚,使他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永远得不到宽恕。

小狼伤情的突然恶化,是在一个无风、无月亮、无星星和无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额仑草原静谧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标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铁链哗哗声惊醒。强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狼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国土的残败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狼军团攻杀,只剩下白狼王和几条伤狼孤狼,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返回充满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狼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强悍、凶猛和智慧的头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狼。额仑草原狼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一条血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狼嗥声忽然唤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冲动、反抗和求战欲。它好像是一个被囚禁的草原孤儿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老父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发炮弹发射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炮一样的轰响来回应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狼嗥声来回应父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陈阵的身体感到了冻土的强烈震动,从狼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激烈的声响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冲击!在吐血!小狼越冲越狠,越冲越暴烈。

陈阵吓得掀开皮被,迅速穿上皮裤皮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血迹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喷血,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头,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胸口挂满一条条的血冰。狼圈里血沫横飞,血气蒸腾,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