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4/8页)

陈阵躺在毡子上,让黄黄趴下当他的枕头。没有人喊狗叫,他可以细细地倾听狼嗥的音素音调,反复琢磨狼的语言。来到草原以后,陈阵一直对狼嗥十分着迷。狼嗥在华夏名声极大,一直是中原居民闻声丧胆的声音。以至中国人总是把“鬼哭”与“狼嗥”相提并论。到草原以后,陈阵对狼嗥已习以为常,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呜欧呜欧……的狼嗥声,总是那么凄惶苍凉,如泣如诉,悠长哀伤呢?确实像是关内坟地里丧夫的女人那种凄惨的长哭。陈阵从第一次听到狼的哭腔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凶猛不可一世的草原狼,它的内心却有那么多的痛苦哀伤?难道在草原生存太艰难,狼被饿死冻死打死得太多太多,狼是在为自己凄惨的命运悲嚎么?陈阵一度觉得,貌似凶悍顽强的狼,它的内心其实是柔软而脆弱的。

但是在跟狼打了两年多的交道,尤其是这大半年,陈阵渐渐否定了这种看法。他感到骨硬心硬命更硬的草原狼,个个都是硬婆铁汉,它们总是血战到底,死不低头。狼的字典中根本没有软弱这个字眼,即便是母狼丧子,公狼受伤,断腿断爪,那暂时的痛苦只会使狼伺机报复,变得愈加疯狂。陈阵养了几个月的小狼,使他更确信这一点,他从未发现小狼有软弱萎靡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困倦以外,小狼始终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活泼好动。即使它被马倌差点拽断脖子、要了性命,可是仅过了一会儿,它又虎虎有生气了。

陈阵又听了一会儿狼嗥,分明听出了一些狂妄威吓的意思。可为什么威吓人畜也要用这种哭腔呢?最近一段时间狼群没有遭到天灾人祸的打击,好像没有痛苦哀伤的理由。难道像有些牧民说的那样,狼的哭腔,是专为把人畜哭毛哭慌,搅得人毛骨悚然,让人不战自败?草原狼莫非还懂得哀兵必胜、或是精神恐吓的战略思想?这种说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为什么狼群互相呼唤、寻偶寻友、组织战役,向远方亲友通报猎情,招呼家族打围或分享猎物的时候,也使用这种哭腔呢?这显然与心理战无关。

那么草原狼发出哭腔到底出于何种原因?陈阵的思考如同锥子一般往疑问的深处扎去。他想,刚毅强悍的狼虽然也有哀伤的时候,但它们决不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下,都在那里“哭”。“哭”决不会成为狼性格的基调。

听了大半夜的狼嗥狗叫,陈阵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往往比较和对比是解开秘密的钥匙。他突然意识到在狼嗥与狗叫的差异中可能隐藏着答案,陈阵又反复比较着狼嗥和狗叫的区别,他发现狗叫短促,而狼嗥悠长。这两种叫声的效果极为不同:狼的悠长嗥声要比狗的短促叫声传得更远更广。大队最北端蒙古包传来的狗叫声,就明显不如在那儿附近的狼嗥声听得真切。而且陈阵隐隐还能听到东边大山深处的狼嗥声,但狗叫声决不能传得那么远。

陈阵渐渐开窍。也许狼之所以采用凄凉哭腔作为狼嗥的主调,是因为在千万年的自然演化中,它们渐渐发现了哭腔的悠长拖音,是能够在草原上传得最远最广最清晰的声音。就像“近听笛子远听箫”一样,短促响亮的笛声确实不如呜咽悠长的箫声传得远。古代草原骑兵使用拖音低沉的牛角号传令,寺庙的钟声也以悠长送远而闻名天下。

草原狼擅于长途奔袭,分散侦查,集中袭击。狼又是典型的集群作战的猛兽,它们战斗捕猎的活动范围辽阔广大。为了便于长距离通讯联络,团队作战,狼群便选择了这种草原上最先进的联络讯号声。残酷的战争最看重实效,至于是哭还是笑,好听不好听那不是狼所需要考虑的。强大的军队需要先进的通讯手段,先进的通讯手段又会增强军队的强大。古代狼群可能就是采用了这种草原上最先进的通讯嗥音,才大大地提高了狼群的战斗力,成为草原上除了人以外,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甚至将虎豹熊等个体更大的猛兽逐出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