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6页)

越往北走草就越高,灰黄灰黄的大草甸犹如一张巨大的狼皮。张继原觉得,在这“灰黄”的狼皮中找灰黄色的狼,真是比在羊毛堆里找羊羔还难。天人难以合一,可是狼和草原却融合得如同水乳。一条瘸狼可能就在他俩的鼻子底下行走,可两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活人却什么也看不见。张继原又一次体会到了狼和草原、狼和腾格里的深厚关系:每当狼处在生死关头的时候,它总能依靠草原来逃脱;每当狼遭遇危难的时候,草原会像老母鸡一样地张开翅膀,将狼呵护在它的羽翼下;广袤辽阔的蒙古草原似乎更疼爱和庇护草原狼,它们像一对相守相伴的老夫妻,千年忠贞,万年如一。而极力希望比狼对草原更忠贞的蒙古人,似乎仍未取代草原狼的位置。而在接近汉区的南边,垦草为田,改牧为农的蒙古人却越来越多了。张继原没有想到一条被打断腿的狼还能跑这么长的时间和距离,居然把骑着全队最快的马的人甩在后面。张继原真不想再追下去了,他感到除了身边的巴图之外,自己其实还有一个老师的老师。

两匹马找找停停,慢慢恢复了体力,重新加速。北面一条高大的山脉也越来越近,而这片草原的边境线就是沿着这条山脉的山脚线划定的。据牧民说那片大山山大沟深,寒冷贫瘠,是额仑草原狼没有天敌的最后根据地。可是那条瘸狼到了那里,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马上觉得自己又是以己度狼了,人最终可以灭绝狼,可是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毁蒙古草原狼刚强不屈的意志和性格。

两匹马终于踏上了边防公路。说是公路,实际上只是一条供边防军巡逻的土路,严格地说是一条沙路。军用吉普车和送运物资的卡车轮子,在草原上切下近一米深的宽沟,整条路就是一个曲曲弯弯又大又长的沙槽,似一条可怕的黄沙巨龙,绵延起伏,蠢蠢欲飞。蒙古大草原的虚弱外表被这条沙路轻易揭开,露出薄薄草皮下恐怖的真面目。草地还是湿漉漉的,可沙路却早已被风吹成干路,西风一刮,百里沙龙开始爬升腾飞,马蹄踏起沙尘干粉,人和马像是被裹在迷眼呛鼻的沙漠戈壁里。

两人顺着沙路向东快跑,路上看不到狼爪印。翻过一个小坡,两人突然看到在前方三十多米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条狼,它正在沙路北沿吃力地爬翻高陡的路岸。平时狼可一跃而过的小路障,此刻竟成为它一生中最后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瘸狼又没有爬上去,再次滚下路底,伤口直接戳到沙地,疼得狼缩成一团。

下马。巴图一边说,一边跳落到路面。张继原也下了马,他紧张地注视着巴图的动作,以及挂在马鞍上的那根沉重的马棒。然而,巴图并没有去解马棒,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松开马缰绳,让马自己登上草地去吃草,他自己却坐到高高的路岸上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支,默默地吸了起来。张继原透过烟雾,看到了一双情感复杂的眼睛。他也放了马,坐到巴图的身旁,要了一支烟慢慢吸了起来。

狼从路沟里费力地爬起来,斜过身蹲坐着,沾满血迹的胸下又沾了一层沙,不屈而狂傲的狼头正正地对着两位追敌。狼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习惯,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和草渣,力图保持战袍的整洁和威严。但它还是控制不住露骨的断腿,翘在胸前不停地发抖。然而狼的目光却凶狠得大义凛然,它大口喘气,积攒着最后一拼的体力。张继原感到自己不敢与狼的目光对视,站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也就是站在草原的立场上,正义仿佛已全被狼夺去……

巴图手里停着烟,半思半想地望着狼,眼中露出一种学生面对被自己打伤残的老师的愧疚和不安。瘸狼久久不见追敌动手,它便扭转身用单爪刨土,路岸的断面,最表层只有不到30厘米厚的灰黑表土,表土之下就全是黄沙和沙砾了。狼终于刨掉了一坨草皮,一块沙岸垮塌下来,瘸狼顺着豁口的斜坡跳爬到草面上,然后像大袋鼠一样,用三条腿一跳一颠地向远处的防火道和界桩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