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页)
某个时刻,陈阵突然醒悟,觉得它不大像狗,倒有点像狼。狗的祖先是狼,中国西北草原最早的民族之一——犬戎族,自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两条白犬,犬戎族的图腾就是狗。陈阵常常疑惑:强悍的草原民族怎能崇拜人类的驯化动物的狗呢?可能在几千年前,草原狗异常凶猛,野性极强,或者干脆就是狼性未褪、带点狗性的狼?古代犬戎族崇拜的白犬很可能就是白狼。陈阵想,难道他捡回来的这条大恶狗,竟是一条狼性十足的狗?或是带有狗性的狼?也许在它身上出现了严重的返祖现象?
陈阵经常有意地亲近它,蹲在它旁边,顺毛抚摸,逆毛挠痒,但它也很少回应。目光说不清是深沉还是呆滞,尾巴摇得很轻,只有陈阵能感觉到。它好像不需要人的爱抚,不需要狗的同情,陈阵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回到狗的正常生活中,像黄黄伊勒一样,有活干,有饭吃,有人疼,自食其力,无忧一生。陈阵常常也往另处想:难道它并不留恋狗的正常生活,打算返回到狼的世界里去?但为什么它一见狼就掐,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从外表上看,它完完全全是条狗,一身黑毛就把它与黄灰色的大狼划清了界线。但是印度、苏联、美国、古罗马的狼,以及蒙古草原古代的狼都曾收养过人孩,难道狼群就不能收留狗孩吗?可是它要是加入狼群,那马群牛群羊群就该遭殃了。可能对它来说,最痛苦的是狗和狼两边都不接受它,或者,它两边哪边也不想去。陈阵有时想,它绝不是狼狗,狼狗虽然凶狠但狗性十足。它有可能是天下罕见的狗狼,或狗性狼性一半一半,或狼性略大于狗性的狗狼。陈阵摸不透它,但他觉得应该好好对待它、慢慢琢磨它。陈阵希望自己能成为它的好朋友。他打算以后不叫它二郎神,而管它叫二郎,谐二狼的音,含准狼的意,不要神。
陈阵等着杨克和梁建中起床,在蒙古包外继续喂狗,逗狗崽,抚摸没有表情的二郎。
他们四个同班同学,住进自己的蒙古包已有一年多了。四个人:一个马倌,一个牛倌,两个羊倌。
好强又精干的张继原当马倌,跟着巴图和兰木扎布放一群马,近500匹。马群食量大,费草场,为了不与牛羊争食,所以必须经常远牧。深山野场,狼群出没,远离营盘,住在只够两人睡进去的简易小毡包里,用小小的铁圈马粪炉凑合野炊,长年过着比营盘蒙古包更原始的生活。马倌的工作危险,辛苦,担责任,但是马倌在牧民中地位最高,这是马背上民族最骄傲的职业。
马倌套马是一项优美、高难的艺术,也可变为套狼杀狼的高超武艺。马倌为了给己给人换马、给马打鬃、打药,还要阉马、验马、驯生马,几乎天天离不开套马。从古至今,草原民族的马倌练就了一身套马绝技,使用一根长长的套马杆,在飞奔的马背上,看准机会,探身抖杆,抛投出一个空心索套,准确地套住马脖子。好马倌一套便中,很少落空。此技用来套狼,只要马快,与狼的距离短,或有猎狗帮忙,同样能套住狼。然后拧紧套绳,拨马回跑,将狼勒昏勒死,或让猎狗咬死。草原狼在白天极怕套马杆,一见带杆的马倌,调头就逃,或者卧草隐蔽。陈阵经常想,狼畏日战,善夜战,可能跟套马杆有关。蒙古草原套马杆的历史起码有几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改变蒙古草原狼的习性。
额仑草原上的套马杆,是陈阵见过的最漂亮、做工最讲究的杆子,比他在报刊杂志照片上看到的其他旗盟草原牧民的套马杆,更长更精致更实用。额仑草原的马倌自豪地说,额仑的套马杆是全蒙古最高级、最厉害、最漂亮的杆子。额仑草原地处内蒙著名的马驹河流域的北部,是历史上蒙古名马战马——乌珠穆沁马(古称突厥马)的主要产地之一。马是蒙古人赖以生存的重要伙伴和战友,马倌的套马杆当然也不能凑合了事。额仑马倌的套马杆奇长奇直,光滑顺溜。长——杆子总长大约有五六米至六七米,那些特长的杆子大都是用两根桦木杆楔咬胶接而成的;陈阵还见过近九米长的套马杆,杆子越长就越容易套到马和狼。直——直得如同一根没有竹节的长竹。为了直,马倌必须用刨子把桦木杆上的歪扭节疤细细刨平,实在刨不直的地方就把杆子放在地上用湿牛粪焐,等焐软了再用一套挤杆的杠杆工具慢慢挤直。长杆顶端还拴接一根一米半长的、指头粗细的小杆,小杆顶端用马鬃编成辫子花,勒紧杆头,在编花上拴套绳就不会滑脱。套马杆的套绳是草原上最坚韧、最抗拉拽的绳索,它不是用细牛皮条做的,而是用羊肠线拧出来的,工艺复杂,这是整个套马杆上惟一不能自己做的东西,必须到供销社专门柜台去买。最后,还要用羊毛加鲜羊粪攥住套杆使劲擦抹,把雪白的杆子抹成羊粪色,等羊粪干了以后再用软布抛光,套马杆表面就有一层沉着光亮的古铜色,长杆便像一件锐不可当的古代金属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