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爱伦·坡和他的诗《爱伦·坡诗选》中译本序(第2/3页)

《诗集》于1831年4月在纽约出版。爱伦·坡在序言中首次为诗下了个定义。他说:

依我之见,诗与科学论文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直接目的是获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诗与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目的是获得含混的快感,而不是明确的快感。只有达到了这个目的才算是诗。小说赋予可感知的意象以明确的情绪,而诗所赋予的是不明确的情绪。要使意象给人的感觉不确定,音乐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要素。因为我们对音乐的理解是一种不确定的概念。音乐与给人以快感的思想结合便是诗。没有思想的音乐仅仅是音乐,没有音乐的思想则是散文,因为它的情绪是明确的。

虽说爱伦·坡后来为诗下的定义更为精练,如“诗之所以是诗,仅仅是因为它可在启迪心灵的同时对其施予强烈的刺激”,再如“诗是有韵律的美之创造”,但《诗集》序言中的这则定义与他自己的诗作最为相称,因为在现代诗人中,少有人像他那样写诗时“既用眼睛又用耳朵”。这本集子里的《致海伦》、《以色拉费》、《海中之城》、《睡美人》、《丽诺尔》和《不安的山谷》等新作都是音乐与思想结合的典范。《致海伦》只有3节,每节5行,形式精巧,音韵和谐,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那位“精疲力竭的流浪者”因发现了“理想之美”而感到的平静。《睡美人》舒缓的节奏使爱伦·坡那种梦幻曲的音律和超自然的气息更为水乳交融,使读者似乎也觉得香消玉殒的伊蕾娜是在沉睡。在《不安的山谷》和《海中之城》中,诗人抽象的理念完全渗入了具体的意象,无论是在无名荒冢间摇曳落泪的百合花,还是苍昊之下那汪忧郁凄清的海水,都会把读者引入诗人对死亡与毁灭的冥想和体验。

《乌鸦及其他诗》出版于1845年11月,距《诗集》出版整整14年。爱伦·坡在该书序言中对此作了一番解释。他说:

一些没法控制的事使我一直不能在任何时候都全身心地投入诗歌创作,而如果幸运的话,这本应该成为我终生选择的领域。对我而言,诗并非一个目的,而是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应该受到尊重,它不应该而且也不可能为了人们微不足道的报偿或更微不足道的赞赏而被随意唤起。

爱伦·坡在这14年间写诗不多,却从未停止过对其原有诗作的修改,所以收在他第四本诗集中的29首诗都是精心之作(另外该集还收入了诗剧《波利希安》5个选场)。书名篇《乌鸦》可谓爱伦·坡诗歌理论乃至文学理念最全面的体现,其主题是他认为最富诗意的“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伤”。为了效果的统一性,他只写了108行;为了格律的独创性,他配置了一种前人未尝试过的诗节;为了情节的复杂性,他故意让主人公一开始把乌鸦翅膀拍窗的声音误认为是敲门声;为了艺术作品的暗示性,他设计了一个字词不变,但寓意却不断变化的叠句——“永不复焉”。按照他在《创作哲学》末段中的说法,读者读到全诗最后两节便会“开始把乌鸦视为一种象征,不过要到最后一节的最后一行,读者才能弄清这象征的确切含义——乌鸦所象征的是绵绵而无绝期的伤逝(emblematical of Mournful and Never-ending Remembrance)”。

有必要指出的是,由于某些中国学者的误读误释,不少中国读者以为爱伦·坡这只乌鸦象征死亡,认为乌鸦“在诗中其实就是捉摸不定的鬼魂”,是“突簌而至的无常”,是“魔鬼的化身”。爱伦·坡若闻此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但愿他能理解“诗无达诂”之含义。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爱伦·坡又唤起了他所尊重的那种“激情”,接二连三地写出了《尤娜路姆》、《钟声》、《黄金国》和《安娜贝尔·李》等十余首诗。《尤娜路姆》和《安娜贝尔·李》仍以美女夭亡为主题,但这次诗人哀悼的是他的亡妻弗吉尼亚。《黄金国》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终生追求、至死不渝的信念。《钟声》一诗似乎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丁丁锳锳的银钟(雪橇之银亚)欢快悦耳,可惜只有14行;铮铮鏦鏦的金钟(喜钟)其乐融融,不过也只有21行;当当啷啷的铜钟(警钟)延续了34行,凄厉刺耳的钟声好像无处不在;幽幽咽咽的铁钟(丧钟)长达43行,哀婉忧郁的钟声似乎永不停息。爱伦·坡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当然也想到了芸芸众生的命运,因为认真读过《钟声》的读者往往都会想到一个海明威式的问题:那幽幽咽咽的丧钟为谁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