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第3/5页)
垫三块小瓦片,在地上支一个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边是一堆黄澄澄的烧火的麦秸,鏊子上边薄薄,匀匀地摊一层白白的面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边。做煎饼的妇女蹲在鏊子前,在轻烟中,眯着眼,两手忙活,一会儿,手边的秫秸盖帘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饼。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时候,拿一张,叠了又叠,用筷子一顺,一折,夹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几层!刚做的煎饼脆,放上半天回了软,搁上一两天,吃着就拉嗓儿!然而这地方的人只是认煎饼。夸媳妇的能干,那准是说煎饼摊得薄又匀;伤了和气,结上伙去砸人家,进门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麦子煎饼,就代表着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聋眼花,指指仅剩的两颗牙,说:行,还能吃煎饼呢。
爸小时候,见教书先生吃饭,顿顿炒个鸡蛋辣椒卷在煎饼里,便立了大志:我长大也要当教书先生!
旧日里,老太太要给在外边混事的儿子传个话儿,就拐着小脚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净手,铺好原书纸的“八行书”,问:
“他大婶子,写啥?”
老太太把一条腿搬到另一条腿上:“你告诉他,我骂他!不孝顺的东西,混出人样儿,忘了娘老子!你写,咱家那驴下了,可打春时候喂下的羊蛋子,闹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给我写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没人补,怕他叫火车碰啦,怕他饿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来!还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给我写得真着的……”
老先生低着头,一笔一划:
“吾儿见字如面,此书非为别事,惟因家中平安无事,思儿心切。衣食诸般……;诚信修睦……;今获一驹……”
写完信封,反过来,在信封背面写上“平安家信”,用红笔圈了圈。
老太太接过信,溜溜地揣走了,求在临城火车站有差事的亲戚邮走,掏钱买印花的时候,嘱咐:
“贴结实喽!”
叔家的人平日里也难得吃上这样的“大锅饭”呢。
分了家的,嫁出去的,能来的全来了。小桌坐不下,小凳也不够使,挤着,蹲着,站着。“哼,都沾我妹的光呢!”凤姐脆声叫。还真的呢!老家还是老例,来客,妇的不上桌。这回,叔家的女的,不管婶还是嫂、姐、妹,全都和男的一块儿上桌吃饭,造一回反!会喝不会喝,一人一碗酒,甜的;自然,大人、孩子,一人手里攥一个煎饼。
大嫂的儿子偷偷把鱼丢给桌子底下的狗吃,二弟的儿子大壮呢,把不爱吃的肥肉片举着叫燕儿!燕儿!……”
“别惊那燕儿,别惊那燕儿,”婶子一边说积善的人家燕才肯建窝,一边呢,就把鱼呀,鸡呀,往我碗里堆,“唉,明儿早起吃饭,又剩我一个人了……”
“哎呀!”我大叫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要走了,还没喝上那碗酸辣汤呢!竟给忘了!
“今儿有集吗?”
“有,天天有。”
“集上有酸辣汤吗?”
“有,到处有。干啥?”
“想去喝一碗酸辣汤呢。”
“不早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走到集上,集都散了。要不给你现做一碗?”
“会做?!”
“会,简单,谁都会。”
“嗯,算了,算了,我瞎说呢,肚子都吃撑了,什么也喝不下了。”真不好意思再叫家人忙,可又惦着舍不下。
“……嗯那酸辣汤是什么味呀?”
“酸辣汤味儿呗。”
“你跟俺大爷都挺怪,如今啥好吃的东西没有,要吃那酸辣汤!”
“那东西,还真是好吃呢……”大家纷纷说。
心里又惦着酸辣汤,肚子又确实撑得没地方了,于是就想,反正就是酸辣汤味儿,假装已经喝了吧。比方,刚下火车,坐在车站外边的小摊上吃了点啥,抹抹嘴去了。到最后一问,原来那就是酸辣汤呀!编一个喝酸辣汤比喝到嘴里不更有想象的乐子吗?可不管怎么说,瞎编一段也好,真喝上一回也好,反正喝不出爸嘴里那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