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第2/4页)

这时写东西,不是突然摔下一大滴墨水来,便是屡屡划破稿纸。粗的笔划浑浊粗鄙,细的笔触小里小气。不得不回信便像喝醉了一般,写到末了,不耐烦到极点,竟恶言以对,活该朋友们倒霉。

还是我小妹,不过读五年半书便插队去,回来工作又考计院函授,成绩门门前列,单位奖一支金笔,拿来“进贡”,真是柳暗花明。

不过,再不携它出门,怕被窃,怕失落,怕被我自己当礼品送掉。

有时读某些好心的文章,真想告诉搞评论的朋友:倘若我的文字园地里长出什么奇花异草,全是我的笔玩的把戏。如果你在哪道坎摔了一个大跟斗,摸摸头上肿起的大包,别骂我。也许那时我的手中只有徒具笔形的塑料或钢铁片而已。

笔魂何在!

下 篇

一支好笔在手,香茗袅袅在侧,美诗美文并不即时瓜熟蒂落,还有不少旁枝末节呢。

过独身生活时,每日从高温操作的流水线下班,进家门先用抹布将桌椅床柜擦拭一遍,再双膝跪在地上,将方砖搓洗得赤红,虽然鼓浪屿向来以无飞尘无噪音闻名。接着便是冲凉,洗衣服,一件一件抖平晾在院子里,然后惬意地缩在我的宽背大藤椅里,面对我的书桌、我的台灯,甚至我的夜来香开始读书写作。别人院里的夜来香是否也这么安详馥郁呢?

成家之后不仅要闻厨房油烟,尚有幼儿不时以枪口顶住后腰突袭,自然不能像从前那么挑剔。一张书桌仍是要干干净净,容不得半点纸头。丈夫的书桌上却是纸山书海,偶尔还要繁衍到我的桌界,每次都毫不客气打扫过境。

结婚时买了一张当时挺流行的式样、价钱也不便宜的书桌,不知怎的总看不顺眼,用不顺手,照例归丈夫收容。只好拉出婆婆30年代结婚用的一张老式桌子,四支腿用塑料胶纸包扎固定,锁头全坏了,抽屉也关不紧,一用至今六年多。读陈若曦家常文章,说其“达令”段先生亲手做了一张大书桌,处处以金色铆钉加固,希望大文豪的太太能享用终生,一如他们的婚姻那般天长地久。回头便数落丈夫,大书呆一个罢。丈夫因此发奋,自己动手设计三座一套的大书橱,又自己找木匠。那几个月整天看他手执钢尺煞有介事在房间来回测量,我和小儿子颠前跑后出谋划策。计划常常改动,材料又总是接不上,然后又是装玻璃,配锁头,请朋友借车拉回家,沿墙一溜排开,果然辉煌无比。丈夫先要我拿相机,取各种角度,摆各种姿势,拍他和书橱的合影。又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小凳子上,心醉神迷地望着新情人。幸福够了,要将书放进去,才发现由于设计错误,所有的橱门都不能打开!

丈夫固然不尽善尽美,一开始认定他便不打算另谋出路。书桌却常常在梦想之中。

梦想有张古老的大书桌,墨黑,光可鉴人,四足撑地如巨兽般纹丝不动,且有秘屉可私藏情书遗嘱古玩珍奇。今年有幸住进长影厂作家写作楼,房间里有张豪华的大书桌。夜间无应酬,极静,坐在桌前想写点什么,谁知连写日记都不能。只好恹恹熄灯上床,听那蝈蝈叫得气促心跳,血涌如潮。

是啊,谁能对一张太陌生太严肃的面孔也娓娓抒情呢?

还收集和笔有关的东西,例如稿纸。每到一处,便贪婪地向编辑部索求稿纸,每式一本存档,渐贮存上花色品种二十余。每有作品,抄短诗择格子疏朗,抄组诗选行距细密,常常屡试数样方得称心,身后抛下纸团无数。草稿则喜大白纸,写诗要将纸裁成长条,越长越好,一气呵成,读时双手轮卷,犹如戏台上长长的状纸;写散文则要十六开大张白纸,小字如豆、大字如瓜,信缰跑马,不计字数,任它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