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第3/5页)
这里是在一种命定的失败之下,辈辈不绝地掀起狼烟烽火的刚烈世界。只算清末民国,也有震骇中外的多少次大暴动大举义。每晚吃完了一碗浆水长面,在泥屋的树叶烧热的土坯炕上合盖着一条黑污棉被,我在昏黄摇曳的灯烛下总是暗自惊异——我正坐在同治农民战争的烈士后裔正中,我正被面对着国民党一个军前仆后继的英雄们敬着,坐在炕正中啊。
春去冬来,不知是偶然还是天意,只要我拐下斑白积雪的山崖,看见这熟悉的山沟正静静卧在一派茫茫雪海之间,仿佛在安详地等着我时,我总是悟到这又是一个冬日。
冬天里的回民山沟像一片峥嵘的海。连漫天大雪也遮挡不住穷窘寒怆,斑驳的村落像黑黑刺破雪层的杂树一祥,散布在这个人所不知的世界。像已绝望,但不沉没,它们载着那沉重得压陷了黄土的历史,随着阴晴巡化,随着雪浪积融,仿佛在海中不动地航行。
我的下乡方式简单。我来了;不像别人走了便不会回来。我又来了;他们看待我也不像看待别人。我只是天天和他们在昏黑的土炕上说到深夜,次日在泥屋里睡到日上三竿。我既不作考古研究也不搞文学访问。我在一群坐如黄土动则翻天的粗壮大汉中间呼吸几天,临别时骨子里便添了一分真正的硬气。
有一天我随口扯道:你们能行呢,在这么条干沟沟里住了硬是多少辈子呢,怕天下没谁治得你们这群男子。
不想他们嘿嘿笑了:
男人割韭菜的章程早割尽了呢。我们这搭早先只剩下妇人娃娃。
我忙问:这大山不是祖宗的家乡热土么?
他们解释说,老家籍在陕西哩,籍在甘肃哩,官家赶杀回民的时辰,男人杀的杀了,剩下的妇人娃娃给赶羊般赶进了这条沟。官家封上山再不理踩,想的怕是把女人娃们赶进了一座空坟。后来,妇人家争气,硬是把生下的娃一个一个喂大了,又把娃们的娃娃一个一个生下来喂上。
有人笑问:张老师,没听说过寡妇村么?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藏在灶房里门背后的那些主角。我听过的斩尽杀绝太多了。我听过的寡妇村无人村太多了。我因为已经走遍了这片山区所以我才能够震动:一些冥冥之中从不抛头露面的女人们,她们在不断制造着一个最强悍自尊的民族,靠着血的生殖和糠菜洋芋的乳水。
这样就能回忆蒙古了。在草原上当知识青年时我曾经那样地对我插包的额吉——感到兴趣。那真是一种吸引;直至十年里怀着对她的激动写得手酸,后来终于下决心在《金牧场》里写了她一遍,仍然觉得笔虽尽墨未浓——我为自己受到的这种吸引久久不能理解。
只有从宁夏归来,只有心里满盛着一个掩着脸面蒙尘沐土躲在灶房里煮着不见菜蔬的浆水长面的回族女人影子,心思倏地又变成蒙语的自问自答时,我才觉得品出了二十年前自己知识青年经历的一种意味。
一个知识青年插队的往事,到头来是该珍惜还是该诅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还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决于他能否遇上一位母亲般的女性。
她们永远身怀着启示,就像她们能奇异地怀胎生育。
只要你有一颗承受启示的心,只要你天性能够感受——这样说对那些长恨自己没顶于插队浩劫的人是不是太轻巧了呢。可能是这样;但是我不关心他们的命运。我只关心我的感受,关心源源给我感受的,我远在草原的额吉。
用了二十年时间我总算搞清了,我眼前浮动着她一生中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十岁的她赤着脚,破袍子上系一根脏花布腰带。稚气未褪的她爬上太高的鞍子放羊去了。
二十岁的她有了第一个孩子。她把孩子裹在一块烂羊皮里听包外呼啸的风暴,她那时已经满脸冻疤神情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