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第2/5页)

为什么呢?难道我真的配做他们的“独生子女”么?难道真的会降临一个光彩灼灼的陨星,报答和平衡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债么?谁敢说末日的结论不会揭穿这只是一种欺骗、一种背叛和一种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体地说到这本小说集,我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我的学业导师翁独健先生在他八十岁的垂暮之年,捉笔为我题下了“北方的河”这个年轻的书名。胡容、李江树、任建辉为这本书的编辑与封面竭尽全力,他们几乎视此书为自己人生的一份。他们的态度支撑了我的信念,使我仿佛听到了你们——我的读者们的热烈喊声。

世界又确实是温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许关键并不在于坎坷或顺利,而在于懂得珍惜。因此,尽管我对这样的幸福感到恐惧,尽管我真想扔下这两肩的重负去换个轻松的活法,我还是只能坚持下去。我已经说过,我喜爱一个荷戟战士的形象。

我出于对淘汰的畏惧,总想使自己的文学超越今天。我因为看见了一点历史还梦想使自己的文学超越明天和后天。但是我在冷静的时候很清楚:这个梦是决不可能实现的。我也许能够超越肤浅或潮流,但我不可能超越时代。我不可能变成预言家或巫神。

这里藏着我最深刻的悲哀:原来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作品也会和它们一道,和那些我尽力与之区别的东西一道,与这个历史时代一块被未来超越。

文学仍然是严峻的孤旅。它不仅荆棘丛生前途未卜,对我来说,我的文学需要青春的鼓舞,而青春却正在残酷地步步舍我远去。

不过已经用不着来一套感时生悲。因为我首先想起了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果有个性的文学都应该拥有一批独特的读者的话;如果允许不高尚的作者也可能集中高尚的理解的话;那么我想说——我拥有的读者即你们,一定是人们当中最优秀的那一类人。

然后我又想起了我对画家梵·高(Van Gogh)的追踪以及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决定性的影响。平均地看待美术史的人是不会象我这样热爱他的;也没有一所美术学院能教出我自己找到的关于梵·高的知识和认识。这位孤独地毙命于三十七岁的伟大画家不可能知道,他还有一幅画就是我;虽然这只是一幅不成功的小品。

请容忍一次热情的胡思乱想吧:

也许在将来,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间和我不知道的地方,会有一个小伙子站出来并默默地起程。他虽然独自一人举步艰难,但他从我的书中找到了只有他一个人需要的启示和力量。他会干得比我更漂亮,在他的时代成为承继我们这一类人的一环。

那时,这样的一句话将会亮起光芒:

别人创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创造的是一个作家。

1985.12

□读书人语

这里呈现的是一位作家对读者坦诚的心灵独白。

生命在于创造,生命就是搏击。张承志如是说。那种高贵的人格尊严,那种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创造的是男子汉的精神。“我喜爱的形象是一个荷戟的战士”,他既孤独,又自尊,他有征服冰山和大坂的勇力。

生命就是时间的流衍,世代的接续。创造的辉煌,不仅体现在个体生命的自我实现之中,也体现在前赴后继的代代更替之中。“我们之前早有无数崇高的先行者;我们之后也必定会有承继的新人”。

张承志对生命的最先和最后的理解都是梵·高式的生命搏击的崇高与悲壮。 【李万庆】

北方女人的印象

从三年前初次闯入这条山沟,忽然一算已经不知来过几次了。这贫瘠绝地的红砂沟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了都会的我,在恍如磁场穿行身不由己的行动中,也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但我并不在这里描写我感到的魅力。也许是人近中年就偏爱了苍凉萧杀的风景,这赤裸山沟里一望伤目的人事景物也许暗合了我内心中的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