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华(第3/4页)

浑厚的大管风琴的乐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为一片鸿蒙的背景。一直肃立在这圣堂后侧高台上的唱诗班所呈献的一曲圣歌,正庄严升起,回荡于穹顶间;又缓缓降落,有如天音。这可是那首绵延千载、以四线谱传录下来的《格列戈里歌咏》,还是往复祝颂着“在天我等圣父”的《天主经》?……只觉得那歌词的语言面貌隐约在音乐的氛围中。此地此时,仿佛音乐就是一切,氛围就是一切。

歌乐声中,忽见从信徒席间跑出个小女孩儿来——瘦瘦的,矮矮的,皮肤如夜色,满头卷发如正在哺乳期的黑羊羔的胎毛,额头微微前突,眉睫隐在肤色里,一对眸子如夜空双星,鼻子娇小而微翘在额头落下的晕影里,厚敦敦的嘴唇红润如春花,浑身纯白纱衣——正捧着圣经,跑到圣坛前一个突出在信徒席最前端的拜垫旁。见她悄悄跪下,纱裙如云如雪,飘然拂地;又抬头向那烛影中的圣母呈献一瞬温驯的目光——那眼神,真如羊羔待哺般的柔顺、痴恋,乃至沉迷;随后就垂落眼睑,默祷着——哦,连这样幼小的一个生灵,也在追求一种“如光如盐”甚或如同母乳的东西么?那东西,也可以称之为“信仰”么?

歌乐声中,我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他正双手合什、低眉长跪,且已泪流满面了。那神情,似比黑女孩复杂得多。可难道他也在追求那种“如光如盐”甚至“如乳”的“信仰”么?难道他的信仰不在广阔地平线上,却在这壁龛前的沉重而朦胧的烛光里?他本该到晴朗的长空下去奔跑,到汹涌的大海上去遨游,他的生命的“光”“盐”和“乳”本该从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寻求;可他,却侧转身去,摘下那枚标志着自己某种可贵特征的证章——老实说,我怀疑那是一枚共青团团徽,眼睁睁地就要投身到来自“天国”的“圣灵之光”中去了么?恍惚间,我一时竟无从询问,也无以解答了。

圣歌仿佛接近尾声。我却迫于一种超“圣灵”的压力,顿感不能留久了;虽然,最后的领“圣体”,就是每个信徒跪接主祭人手上的一块块印制着耶稣形象的薄饼,含食而去的隆重仪式,就要举行。可我怕,怕见那少年真地含泪让“圣体”与他的灵肉同在……我匆匆退场,穿出圣堂一角的小门。艳阳重又朗照在我的头颅之上。我伫立着,直到目送信徒们离开这庭院,也在人流中发现了那少年,却又不忍,也许是不敢,再跟他交流一次目光。从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眼模糊着,如痴如醉:步子也只是随流而动的如经典物理学所说的那种“位移”——可那是一种怎样的“位移”啊!而我却似乎得到了解脱似的,只无端地忽然感到一阵别样的欣慰:此时此刻,毕竟早已不是天容如黑、夜气如磐时候:他,毕竟又在这朗照中了,而地平线,又正在他面前展开。

据说,地球同太阳的相对位移就是历史。可以想见,这少年人却诞生在一个地球同太阳“错位”的或直称之为悲剧性的历史背景之前。哦,难道,难道诞生的或曾生存在悲剧性时代中的人,就命定无以摆脱历史的巨大“错位”所投射下的阴影么?……

我匆匆“位移”到家里。简直就是为了排除耳鼓里那大弥撒的余音,我随手翻开案头那本大书。那加了红杠杠的字迹,又奔入眼来:

“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宗教把人的本质变成了幻想的现实性”……

可今天偶遇的这少年人,竟也要变成“被压迫的”不能不“叹息”的“生灵”?他的“本质”竟也要“变成幻想的现实性”?难道他,这个还没有脱离变声期的少年,这个从晴光朗照中来、又已到晴光朗照中去了的少年,只不过是个仍处于历史的余音或投影中的徘徊者与畸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