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华(第2/4页)
“这儿所讲的,你听得懂吗?”
“我读过一个教徒写的一篇祷词,里头有这样的话:‘举目向天观大造,满心喜悦做祷告。思言行为履正道,善尽己职最重要。待人接物讲礼貌,慷慨助人不求报。恒心修德树善表,如光如盐传圣教’——这不是挺‘五讲四美’的么……”
我听着,一时无语。只想到三个多世纪以前的利玛窦,是曾试图把天主教义跟孔孟之道融会贯通起来的……我匆匆记下了少年人应我要求而再次口述的那几句祷文,道了谢,就一脚跨进圣堂的门槛。
此刻,“进堂礼”刚刚结束。身着绯红色法衣的主祭人念诵着的舒缓沉郁的《集祷经》,也渐近尾声。随后大概就该举行“圣言礼”了。果然,就在壁龛下那一轮光晕中,只见主祭人肃立在圣坛之前,微合二目,将抚拢在胸前的双手缓缓分开,轻轻放在一本似乎是麂皮封面,烫金饰纹的弥撒经文两侧,略显松弛的嘴唇吐露出沉重而顿挫的语音的流。那语音,如诉如歌,且祝且祷——这该是大弥撒进程中的“圣言”阶段了吧。据那位守在门口的神职人士告诉我,这“圣言礼”乃是整个弥撒大典的中心:其中包括着主祭人带领在场全体信徒重温天主的救世历程,启迪信众对天主感恩的良知良能,从而引导每一个信徒在内心响应天主圣言的至高召唤……哦,那主祭人语音微颤,眼睑低垂,以自己的音容神态,启示并感召着他的信众——让人只觉得他那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口应其心,身亦应其心;而言语举动之间,又都恍惚着他的心灵的律动,以致在他所面临着的每一信徒的内心深处正诱发着共鸣吧。而对于我,这个观礼者,尽管那经文是由主祭人以古拉丁语诵读着的,在我也真的如闻天语了,却不能不为出现在这穹顶下的心灵间的无声的共鸣而有所感,有所思……
我不觉展开手上的一页汉译祷文:
我信全能的天主圣父,天地以及一切有形物与无形物的创造者。
我信唯一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的独生子。万物因他而造。
他为我人类得救,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升了天,坐在圣父右侧。
他仍可光荣降临,审判生者与死者。
他的神国万世无疆。
我期待着死者的复活以及来世的生命。
阿门!
就在这浏览经文的间隙里,侧目向信徒席上瞥了一眼的时候,我望见了那个少年人。见他正跪在自己坐位前的拜垫上,俯首低眉,双唇嚅动,那全身心的虔诚神态,竟让我这个从旁斜视着他的人,顿生一种类似羞愧的情感……
“阿门!”就在此刻,圣堂内全体信徒随着主祭人的领诵,众口一音,发出这声据说是可达天界、可动圣听的祝语兼誓言般的呼吁。
也就在此刻,好像由大地深处升起的一股乐音,顿时占据了这青石穹顶下的整个空间。这该是大管风琴奏响了。莫扎特曾经赞誉它是“全人类的最完美的乐器”。也就是刚才进堂时候看到了的,那么高大的一组组金属簧管。乐音如海潮,如野雾,冲腾着,弥漫着。两个世纪以前,有个法兰西传教士,从中国带走一把笙,启发了一代又一代欧洲的乐器工艺大师,制造出“自由簧片”,才使得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里矗立起大管风琴。乐音继续弥漫着,冲腾着,那么深沉,浑厚,凝重,恢宏,似乎渐渐渗透出这四面的石壁去,直扩展到辽远的天空;这乐音又似乎正渐渐失去自身的旋律感,只剩下震撼性的搏动,化作了巨大的延展力和容纳力,真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以名状,也无以抗拒……
乐音中,我再次瞥见那少年。就在见到他两眶泪光的一瞬间,借助自己心头猛地一阵痉挛,我的心神才摆脱开这乐音所施加给我的一种既已神圣化、又已母性化了的,既像拥抱、又像溶解般的力的制约,对这位新结识的少年朋友,做一番自己的想象,联想,推测,甚至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