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乾(第3/4页)

本刊这些年便在这种平凡中存在下来。我们没有别的可夸耀的,只是安于寂寞,安于自己的平凡,从不在名稿或时髦文章上与人竞争。我们了解副刊占不了文坛的上席,但也从未忽视其应尽的职责。它是一道桥梁,它应该拱起腰身,让未长成或还未把握住自信力的作家们跨过去。今后,这个刊物大约也不会有什么雄图,它将继续驮载作品。寂寞地,忍劳忍怨地。

(3)《文艺》传统

在移交的前夕,我曾严肃地反躬自问:我可曾利用刊物中伤过谁没有?那是我最想避免的。为了这个,本刊传统之一是尽量不登杂文。我们的书评政策一向是“分析的”、“理智的”。不捧场,也不攻击。而且,所有杨、沈及我自己的书,都一概不评。刊物承各方厚爱,稿件是始终充裕的。(不然我也永没有远处旅行的可能!)譬如最近我去滇缅前,竟从容地发了二十万字,而存稿还未发光。在这情形下,编者对自己有一约束,即永不用自己的东西占刊物地位。四年来,只要不发生“文责”干系,我尽量用编者的名字填空白,且从不曾领过一文稿费。一切全往“非个人”的方向去做。除应得的薪金外,不利用职业便利窃取名利。也就是这点操守,使许多文章被积压下来的朋友们始终容忍体谅。

由报纸的生意来说,不登杂文,注意作品本身并不是容易的事。所幸《文艺》创刊以来,本报社长胡政之先生几次嘱咐我说:“我们并不靠这副刊卖报,你也不必学许多势利编辑那样,专在名流上着眼。要多留意新人。只要从长远上,我们能对中国文化有一点点作用,那就够了。”于是,几年来在报馆的宽容和支援下,这刊物很安分地拱成一座小小的桥梁。时常遇到时兴的东西它反躲闪开。它不势利,然而也从不持提拔的态度。它尽力与作者读者间保持密切联络,但教训式的文章却不大登。战争爆发以来,许多当日一向为本刊写稿的作者们很快地跑到陕北,跑到前线去了。他们将成为中国文坛今日最英勇的,明日最有成就的作家。我们绝无意自诩他们是本刊的。不,他们是全中国文坛的;不过有一段时间,他们曾走在这座桥上罢了。

正如我们对作品不存歧视,本刊稿费容许因预算或汇水关系,偶有出入,但有一个传统的原则:它必须“一律”。读过那本文人书信集的朋友们当明白十年前文坛的“稿费黑幕”怎样龊龊,进而也明白近年来上海出版界“稿费划一,按页计算”这一技术上的改良对文坛有着怎样的好处。第一,势利的编者再不能借着剥削新人来侍奉文坛元老了。第二,文章至少象一般劳力一样,可以光荣而公允地得到它低微促是平等的报偿。第三,更重要的,精神上,这改良给开始写作的人自信力不少。一个较小的数目后面往往隐着的是一双白眼,一种不应持有的藐视。

必须声明的一点是:本刊编者一向不经手稿费。我的责任是,每月底将所登各文,按字结算,逐条开单,由会计科汇付。且因编者时常出门,从不代领,代转,或代购书物。自七七事变以来,本报积存未付的稿费数目确已不少,然而原因都不出地址不明(如渝市在轰炸后)或汇兑不通(如战地)。所有这些稿费,全部暂存本馆会计科,作者可以随时声明补领。

(4)书评是怎样失败的

自从我发现副刊在创作上不能与杂志竞争,而又不甘走杂文的路时,我就决定《文艺》必须奔向一个对读书界可能有重大贡献的路:书评——一种比广告要客观公允,比作品评论浅显实用的文字;由于“日刊”出版的迅速,在时间性上一个杂志是竞争不过报纸的。战前,为建立一个书评网,我费了不少力气。读者或还记得刘西渭、常风、杨刚、宗珏、李影心、陈蓝诸先生的名字吧!我们曾尽力不放过一本好书,也尽力不由出版家那里接受一本赠书:每隔两三天,我必往四马路巡礼一番,并把拣购抱回的,一一分寄给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