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之(第3/4页)

我感觉朱先生的生活态度是有些改变了。因为,从前他是不以师道或老辈自居的。现在有些不同了。就他的生活的严肃说,这是必然的发展。可是在另一方面说,也就是渐入所谓“老境”么?这感觉到了我们又在北平见面时便更证明了是正确了。朱先生和我先后到北平,这是三十五年的秋天。我是从上海来,在师大教书,他是从重庆来,仍回到清华。在他还没搬出城的时候,我就去看他,那是国会街的临时招待所。我见了他,却又有些黯然了。他分外地憔悴,身体已经没有从前这么挺拔,眼睛见风就流泪,他随时用手巾拂拭着,发着红。我们没能谈什么文艺,他很关切地问到我的母亲,太太,小孩等。宛然是一个老人所关切的事了。

到他在清华住定了,我又去看过他几次。在城里也曾有几次座谈会和宴会上遇到。生活定了,精神确又好了些。——不过有些人已在称他是佩老,大概他是有老的资格了。

但他那不苟的作风,却一如往昔。我来北平后,曾一度给《北平时报》编副刊《文园》。朱先生寄了一首译诗来,可是还没等付排,他的信又来了,是改去了一两个字。他不苟。可是并非不圆通。他后来告诉我:“时报不是什么好报啊。”但他并没因为时报不好而拒绝写稿。——我后来却也不编那个副刊了。

在朱先生的晚年,(我们没想他的晚年是到得这样快!)逐渐加强了鼓励后进的,或者可说是负起教育的责任的意识。他非常虚心地阅读着各种刊物,遇到可以首肯的,就称道不遗余力。我偶然写过一篇《谈选本》的文章,登在重庆出版的《华声》上,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先生仍然常常提起。下面是我保存着的去年九月十一日的一封信,又是一个例子:

那一回你来没见着,怅怅!静希的文学史收到了。

昨天读到你的《陶渊明真超出于时代吗?》一文,很高兴!你说了人家没有说的话,人家不敢说的话。陶渊明究竟也是人,不必去神化他。自然你注重的是他的因袭,他的不超出于时代;他的变化处你没有说,因为不在这篇文章范围以内。你所说的都是极有价值的批评。我盼望你能多写这类文章。你近年来的散篇批评文字,我差不多都读了,觉得好!除关于司马迁的,我知道要出书外,如《论批评》,《谈选本》一类小文,我觉得也可以集成书,可惜不容易找出版的地方。

本年度担任些什么功课?为念。祝好!

这时日到现在不满一年,手泽犹新!其中所说静希,就是林庚的字。这信里又依然提起《谈选本》来。在一般人愁柴米油盐之中,生活于风俗日薄,古道日丧之下,谁还能像这样关心着后进的文字呢?

佩弦先生晚年,事事仔细则如故。我们如果向他借一本书,他一定先问看多少日子?”随手又拿过本子来,把姓名书名年月日都写上去。

最后的一次晤谈,是本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我带了太太和小孩去看他。他又是病后,十分清癯。我们一坐定,他就进屋里去了,立刻拿出来的是一封信,和四块糖。这封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来的,由于朱先生的推荐,他这位老朋友读了我一篇《李清照论》,来信就是讨论此文的。佩弦先生的东西,一定放得很有秩序,否则我一到,如何能马上就取出来呢?他那四块糖则是每人一块,他自己的一份却没吃,所以我的小孩便得了两块。任何事,他都是这样“合理化”!我一向拿长辈看他,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上座,结果上座空着。又因为我带了太太去,他的太太逢巧没在家,他便不住抱歉,而且特别和我太太谈一些家常。

这是最后的一次会晤,没想到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