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第3/4页)

我没有一样功课好的,可是先生们说我将来可以做个书家,据说我的字写得好。在初小时,全校开什么会,他们还叫我当着许多陌生面孔写一副泥金对子,他们还教了些话让我在台上说了几句。校长兴奋着脸说:“那天知县拍手拍得最厉害。”理科教员还郑重地请我写过中堂:朱柏庐《治家格言》。我闯下许多祸,我在先生那里的案件每天总有四五起,而没被开除,或者是因为这一点。这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说这小学是县立的。

大姊(大姊夫早去世)失业了,住在我家里,以后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在我家长大。这外甥比我小三岁,我们做了好朋友,暑假寒假就是我们的天下。我开了一家大戏院。用骨牌凳翻过来当舞台,在厚纸上用彩色画了花脸,胡子,花旦,剪下来,当作戏子。梅兰芳还在我那里唱过戏哩。晚上演电影:在那些做手工用的玻璃板上画着古里八怪的脸,靠着灯,映到床上,观众是我那朋友,还有老王妈。有时也预备两张藤椅,请爹妈来坐包厢。我和那朋友组织了一个乐队,把老王妈的洋铁箱子挂在身上当大鼓敲着,我们自己的嗓子奏着乐。

我那大戏院关了门之后,就开了家书店。我把知道的故事写成小册子,每册三四页。此外还杜造了些故事。一面还出日刊,每期一张尽白纸,有故事,笑话,插图。我的读者只有一位。

他呢,开了个动物园,里面陈列着的动物是:猫一头,乌龟一只,螃蟹一只。我是唯一的参观人。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闹了蹩扭,我不合作。他慌了起来,因为开了家动物园没人参观到底是不大舒服的,他对我母亲哭丧着脸:“婆婆呀,快叫舅舅来看我的动物园罢,我们动物园一个人也没有了。”

不久他的乌龟因营养不良而病死,动物园关了门。我和他就拿一个纸匣子,装上轮盘,叫那只螃蟹拖车子。可是它不听话,它横走,把车子拖得乱七八糟。我们用一根筷子打它。还是不行。我那朋友动了火,狠命地一打,把蟹黄打了出来。他为这悲哀了一两天。我那刊物还为这出了个专号。

暑假里每天晚上我们在街上玩。我们到一个桥下,背着电灯站着,叫人不大瞧得清我们的脸。无论有什么陌生人坐着黄包车从桥上溜下来,我们就对他恭恭敬敬鞠个躬:“先生,李先生在家里等你,要请你去。”说了马上掉头就走。

进了中学不到两星期,又全校都认识我了。无论先生,无论同学,总得撩他们几句,遇着些比我大得多的同学要动手,(并非真打),我就逃上楼去,一见别人上了楼,我就跨过栏干,抱着柱子溜下到地下来。说这些撩人的话,我还收了几个徒弟的。中学里有各种运动行头,因此打架的机会也特别多,抢球的结果不打架当然不行,对不对。

教务主任老是叫了我去:饭厅里别人打碎了碗他以为是我,无论什么地方有人闯了祸他也疑心由于我。要是他走一个蹩扭的地方看见没有我,我相信他准得很失望的。有一次,一个教员告发我晚上在楼上栏杆边,对下面天井小便,教务主任又叫了我去。虽然小便的不止我一人,可是我发明的。他说这里小便有碍卫生,因为下面还有水缸盛着用水,说不定囤尿会撒到缸里去的。“我正为了怕有碍卫生才这么着,”我只好这么说,“卫生学上说,尿熬得太急会生病,我正尿急,可是厕所太远……。”他踌躇了一会:“唔,是的,这要想办法。”

可是谁知道他扣了我多少品行分数!我们料定是某个教员去告的,本来我们全班对他很有点恶感,现在更深了。我们哇喇哇喇说着他,他于是动了火:“你们管我么!”

“我们当然管不着你呀,”我说,“我们又不是你的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