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第2/4页)
中学里那位校长是个反对白话文最起劲的,并且禁止学生看小说。“无论什么小说总是有害的。”他据说有点天才:他兼教外国历史外国地理,外国文可字母都没学过。后来有一天忽然做了篇白话文,而且请一位国文教员替他标点,油印出来给全校的人看,当国文读。“我这篇文章是反对白话文的,但是我故意要用白话文写,这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而且也叫人晓得我并不是不会做白话文。”说是要拿到什么杂志里去发表,不过我们没有瞧见。
教科书当然都是文言的,因此不管哪种功课,先生们都像讲古文似地把字面解说一遍。我们当讲台上没有人,我们读我们的小说,写信。和同位子的打架。先生聪明点的,就和我们谈彩票,谈女学生,谈二本《阎瑞生》。
以后来了一位国文教员,是个年青小伙子,奖励学生看课外书,于是杂志小说等才公开地看。
也像那个小学一样,这中学直到现在还是那位校长,还是那些先生,而且名誉也还是一样的好:算那省会里的第一流学校。
我自己
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家都不欢喜我:我不听他们的话。我拿棍子在别人房门口敲着,别人要是:“×弟,别敲罢,”那我就得一连敲上两三个钟头。别人不说倒也许好些。因此常挨爹妈的骂,这我到很大才克服掉。
我的恩物是军乐队。似乎常有军乐队在街上走过,我就要大人带我去看。这大概是受了姊姊哥哥们的影响:他们常拉着手风琴唱歌,哼着军乐队的曲子。还有件恩物是轮船火车,一听见火车叫“哆!”就要往外跑。在家里我拿着粉笔铅笔,用了野兽派的手法,在墙上在地板上画着蚕子似的火车。我用五六个火柴盒接起来做火车。我在那上面画着铁路:由妈妈站到爹爹站,到姊姊站,到姑母站到厨房站,我自己做了火车开来开去,嘴里叫着,“哆——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开到厨房站,厨房刘大哥(爹要我这么叫他)就说:“你这个火车要上煤了吧。来,我给你上煤。”这一手我顶高兴,因此火车常往厨房站开,而且在那一站停得最久。我顶欢喜上煤!
一个人最好是开火车,当个乐手也好,要是在火车里奏乐,那就,吓,我的乖乖!
哥哥死后,嫂嫂带着侄儿送哥哥灵柩回去,接着许多大人们要上学,要找职业,都离开了我们。全家只有爹妈我。我哭着:“一点不好玩呀,一点不好玩呀。”
七岁那年离开这省会,跑了几个地方,到另外一个省会里住下。我不感到不好玩了。学校有同学。在家里爹妈给我说故事,星期日他们带我出去玩,还有位老王妈,每晚总得说个徐文长,说个《屁弹铜匠》这类。门口有许多茅屋,住着些卖豆腐干的,开小茶店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的朋友,有几个还是同学。
在初小有一次开全城小学运动会,我去参加五十码赛跑,得第二,给了我许多奖品:十几册商务印书馆的童话,孙毓修先生编的。有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读给我听。于是渐渐地自己看,买了一些,借了一些。商务中华那时所出的童话都看全了。到高小开始看旧小说,第一部是《岳传》,向个姓夏的借的。才看了一点,和夏先生打起架来,书还他。马上好了,再借来看下去。第二天又打架,又还他。第三天他又把书借给我。这部《岳传》足足看了一个月。接着借看《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彭公案》等等,这些教给我们拜把,打架的机会也就特别多。把弟兄也常会打起来。于是来了个调解人给我们讲和,写和约,还画花押,不过说不定这和约在下一分钟里给撕得粉碎,拳头对拳头又顶起来:“不打你这忘八羔子不是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