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第4/5页)
平日倒常常到汉士徳山林散步,我想最令人留恋的,还是在秋天吧?那里一堆一堆的树林,经了霜,变得红、黄、紫、赭各种颜色,在高高低低的山邱上点缀着。天是格外清朗,可爱得有如意中人的双眸,映着远远的粉白古式屋宇及尖顶若佛塔的教堂,游人三五散落在林间泉畔,意态潇洒,很像一幅画。我摘一把野菊花,两三枝经霜的秋叶,走回家去,增加了心中无限诗意。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加月夜清趣。惟近年每遇佳境,我就格外变得静默,这可算是美学家所说“无言之美”吗?
裕廊山本来是很平凡的山邱,据说在南洋大学筑屋以前,只是—座火成岩石,且生满了无用杂树的山而已。我没有研究附近村庄山林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妆饰它。我想裕廊虽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除了杂树野草也无其他宝贵的出产,但是这样不能减少我对它的爱慕。我常想只要它是山,只要它有草木,已足令我心折了。
自从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又亲自耳闻目睹许多因战争而产生的悲惨故事,我不禁从心底的厌恶历史这门学问——我恨读那些开国帝王及他的功臣建国史;我也厌闻所谓文明种族远来开化野蛮部落的丰功伟绩,理由是我在那种辉煌的旗帜底下,只嗅到牺牲者的血腥味儿。我一向对于古迹,尤其是有开化史的古迹,只感到无限的厌恶与憎恨。
我对于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邪的单纯,这里即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粗野的森林,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在一个饱经世乱的人看来,这是一部原始诗集,也是一个最简便现代人艺术理想的意境。
我初到裕廊山上住的一个黄昏,山脚下的一个人家,派了四个男女孩子上山来找我。他们最大的是十岁吧,以下相差仅一两岁。这些孩子,衣裤破旧,脚上都没有穿鞋,但他们天真憨态可掬。先是最大的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是先生?我妈说要你教我们读书。”她随手就把她带来的一把小葱、四条黄瓜摆在桌上,她说:“这给你的。”
我觉得这些小孩,真有这里山林素朴的风味,便收下那些小葱黄瓜,每人给了一枝铅笔和一叠练习本子,叫他们每天黄昏时来认字练字。
我住在这山上一霎便两年了,这个大学在两年内增加了上千的学生及逾百的教员,房子也多建筑了几十座。这些乡下孩子很像热带植物一样长得快,去年我离开这里几个月,到伦敦去。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已穿上鞋子,身上衣脤也齐齐整整的了。大的女孩一天由城中回来,她居然烫了发,脸上涂着脂粉,脚上竟穿上高跟的皮鞋了。我不禁觉得很奇怪,不迭地看她,她也笑了。过两天,便听说这个女孩子居然去做电影去了。父母不许她去,她便逃走了。
现在山脚下的孩子再不上山了,不知道他们是上了学或有别的缘故,他们家有几条逢人便狂吠的恶犬,保护他们养的几条猪及近百只鸡。我是不敢独自下山到他们家去的,写封信去问一问吧,非但他们不认得我写的字,我向来亦没有问过他们父母的姓名呢。
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之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居然像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