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第3/4页)

我将家中所有的好几张草席,全铺在床顶上,又盖上一床旧油布,然后睡在床上,一任四围雨水倾注,装做充耳不闻。

睡不多时,忽然听到枕边有了滴水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发现棉被已湿了一大块。伸头去看床顶,已聚水成渠,等着要从油布和草席的小孔中漏下来。但这时我除了把那一渠积水倾到地下而外,别无办法。从此就再也不能安心睡上,一夜中就在忙着做这种疏濬工作。因为水到床顶,到处成渠,上面集水,下面必漏。使我一直忙乱到天明雨过方得停止。

早展再来检査室内,一切都像从被难船中捞出来的东西,早已连一点干的纸片都找不出来了。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所遇到的水的灾难。记得在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乘木船,到父亲的任所去,途经洞庭湖附近的临资口,被一只小火轮把我们的木船撞成两段,幸而划子来得快,在船还没有沉下的时候,把人全部救出来了。一切的箱箧器物,全在那激流中,随船沉没。后来捞起,没有一件衣裳,一张小纸,不是水淋淋的。在岸上烤了七天,才把所余的东西烤干,继续上道。三十年来,那一幕凄凉慘象,未能离开过我的记忆,使我至今不敢轻易搭坐木船。但只知江河的可怕,并没有料到雨水一样可以使我遭殃。这种经验,也实在难得。我敢说,你就未曾有过。

你对于雨,只会想到甘霖,至多也只知道有时禾熟未收,下雨太多,会使它在稻草上发芽,除此再想不到雨还有别的什么害处。

你也许讨厌雨,但那只是因为它使你外出不方便,囚在家里无聊赖。或是安排了什么露天的大会,因雨而使你不能不延期。再不然,就是你乡下的黄泥路,遇雨格外难行。

你要是不必外出,遇雨而在家读书,或找人谈话,我相信你对于雨决不会发生恶感的。你要是一个爱好诗词的人,你多半会喜欢雨。当诗人描写渔翁,说他们斜风细雨不须归,似乎很可羡慕。你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完全被诗人所支配,把那渔翁视为点缀品,赞美那诗中有画。决不会设身处地去为渔翁着想的。其实渔翁冒雨出去打鱼,在他本身并无诗情,也无画意,毋宁是一回不得已的苦事。所以你坐在家里吟诗,或与友人联床对话,雨决不会给你一点妨碍,反而可以助长你的兴致。

你对于巴山夜雨,一定会觉得富于诗意,怪可爱的。然而,我自从身受其害之后,可不能和你发生同感了。

□读书人语

这篇近五千字的散文若从“然而好景不长”处断开,则不妨作两篇看。只要在断处加上“我向来对雨并不怎样嫌恶”或“我向来是喜雨的”之类的一句,再将行文中勾连前后的些微句子稍作修整,便顺理成章了。而且,这样一断,前后两部分也都是独立成篇的妙文。如此稍作解剖,便不难看出,前半部分主于咏物,是写雨,写雨之可感、可看、可听、可话,写不同地方的雨之不同特色,写对雨的“虽不特别爱好,至少也不怎样嫌恶”,其实是写雨之可喜、可爱、可亲、可近。行文灵俐、转意自然,诸多典事,信手拈来。尤其是对巴山夜雨令人喜爱的解释,出于切身体验,饶有趣味;后半部分主于记事,是写雨中艰辛苦难的生活经历,写破屋偏遭连夜雨的难捱雨害,写对巴山夜雨素有的好感一变而为“不敢再赞一词”。记事十分细致,雨之过也写到了无法赘笔的程度。篇末讲渔翁冒雨打鱼和欣赏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意心境之大不相同,其间理解耐人咀嚼。如果说文章的前半部分着意抒写赏雨、喜雨的诗情画意,是漫咏轻吟,那么后半部分则是刻意的表现苦雨、恶雨的凄苦悲凉,是无奈伤叹。作者将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雨之“情调”自然无痕地揉合在一起,使得作品不仅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在,更富有酸甜苦辣诸般人生况味蘊含其中,所以愈发厚实而意味深长,这是作者的用心巧构,也是文章的奇妙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