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第2/4页)
我对于雨一切的反感,都是由于住了这所房子而来的。茅屋据说每年得加新草,方可免于漏。其实我那茅屋,似乎从第一年就漏起,愈漏愈甚,起初我用痰盂接漏,随后用面盆,再后用脚盆,这样敷衍了一年。
地主因为主权还未移交给他,所以虽则住在邻近,也就熟视无睹,不愿帮忙。我自己则年年有离去之意,雅不愿再下资金,可是到了第二年,屋子愈漏愈不成样子了,起初是一处漏,后来竟有好几处流水进来。南边漏水,恰漏在我的床头,我只好把床朝北边移,漏的范围也就跟着追过来,最后追到床铺靠紧北窗,无法再退。这时我既不能把床移到墙外去,似乎只好以困兽精神,作背水之战。不幸我所抵抗的正是水!水是无孔不入的,是世间唯一的伟力,温柔时可以像女人的泪,刚强时可以冲破坚固的堤。以我区区的微力,如何能抵挡得住?我并没有遮天的巨掌,所有的武器,只是一把雨伞而已;我把它撑在床头,像临到危险的驼鸟一样,只要把头部遮住,不受雨淋头之苦,便算满足。常常早起一看,室内顿成泽国,棉被也就半湿了。
巴山多夜雨,室内少晴天,这情形居然又被我熬过了一年。我拱手把屋子送给那地主,满望他这时可以负责来修理。他果然满口答应,并说要替我换瓦,以作一劳永逸之计。我当然不反对,只希望他早点动工,好将我两年来的劲敌逐出,过一下太平日子。
我从春望到夏,从夏等到秋,直到秋尽冬来,好容易才等到房主人大发善心,叫了匠人预备来兴工了。这有如天使的福音。它原是一个喜讯,谁知后来竟一变而成为悲剧的收场,厄运的顶点。使我从此和雨结了冤仇,永远不能和解了。
记得当时瓦匠到来,第一步工作,当然是破坏。他们爬上屋顶去,把茅草全给掀了。一时阳光普照,群鼠窜逃,大概它们都及时迁居到安全地带去了。屋中正式的主人,却反而没有地方可以临时迁避。其实,我们当初也就没有想到要迁避。因为它们所要逃避的,原是我们所爱好的光明呢?
但自命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先知之明——尤其是对于天气的——这一点上,实在远不如禽兽,甚至极小的昆虫,都比我们知道得多些。老鼠不肯躲藏在室内幽暗之处,而毅然迁出,当然是知道此地之不可再居,我们只一心想到光明的温暖,却忘记了风雨的凄凉。住在一个没有了顶的屋子里,如果下起雨来,那情况当不堪设想。等我想到这个去和瓦匠商量的时候,他们却说不会下雨的,仍旧继续他们的拆毁工作。可怜,他们哪里能够预知天气。
他们答应三天把瓦盖好,我也只好让他们快拆快盖。花了一天工夫,居然全部拆除了。第二天来钉格子,一片瓦也没有盖上,但天气已有雨意。入夜稀稀疏疏地洒了几滴,也就停了。使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满以为早晨瓦匠来,人多手众,一下子把瓦盖上就好了。谁知早晨他们竟没有来,一直等到下午,还是毫无人影。天色暗淡,云雾翻涌,看去十分险恶,而时候已近黄昏,瓦匠今天是不会来的了。
原来他们又在别家接了生意,要去做两天再回头来做我们的工。这样只知贪得,得到了又怠工,对工作不负责任,正是这些工人们的特点。他们拆去屋顶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屋子里还住得有人,如不马上盖好,下雨必将不堪这一回事的,因为这和他们的工价无关。
瓦匠既如此捣蛋,天公又偏偏不肯作美。巴山之雨,与夜俱来,起初不过几滴,后来愈下愈大,好像万箭齐集,跟着竟像黄河决口。满屋泛滥。这时我已管不了皮箱,书架,和室内的一切什物了。我只求保全一张床不被淋湿就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