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天(第2/5页)

到了夜间,东北屯大哥走了,后街的伯父又来了。祖母在吃消夜酒。祖母絮絮叨叨地讲过来讲过去。随后,她叫后街的伯父说唱了一段“二度梅”。

依稀的月光,从镜帘缝里,透射到屋子里。濛濛的雪,又在下着。静夜里,又起了微微的冷风。

雪!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我又大了两岁。这一年冬天,雪是不怎么大。地冻了之后,像是只下着小的雪。

这一个冬天,我们的院子里,好像比往常热闹得多了。我们是住在里边的小院里。外边是一个大的院子。现在,马嘶声,人的往来声,车声,唱歌声,打油的锤声,在外边的院子里交响着。颓废的破大院,顿时,呈出了新兴的气象。

父亲是忙忙碌碌的,从站上跑到家里,从家又跑到站上。一车一车的黄豆,每天,被运进来又被运出去。据说父亲在站上是做“老客”。

一个先生,是麻脸的,教我读书。可是,有时,他也去帮父亲去打大豆的麻包。

外院里,是好几辆车在卸载装载,马在无精打采地,倦怠地站着。身上披着一片一片的雪花。人,往来如梭地,工作着。

我也挤在人堆里。看着他们怎么过斗,怎么过秤,怎样装,怎么扛。

雪雰霏地下着。麻脸先生,划着苏州码子,记着豆包的分量。他的黑马褂上披着白,像是肿了似的。

雪雰霏地下着。秃尾巴狗在院里跑着。飞快地。在雪里轻轻地留下了爪印。

外院的东院是仓子,是马厩,是油房。人往来地运豆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着豆子吃。

像是家道兴隆似的,各个人都在忙着。

晚上,工作完了,父亲同麻脸先生总是谈着行情,商量着“作存”好还是“作空”好。

麻脸先生会爻易经卦,据说,他的数理哲学是很灵的。父亲会算论语卦,有一次算到“长一身有半,”于是“作存”,果然赚了。

我呢,我夜里总是跑到油房里去。那里,是又暖烘,又热闹。

马拉着油辗子,转着。豆子被压扁,从辗盘上落到下边槽子里。出了一种香的油气,马的眼睛是蒙着的,说是不蒙着,它们就不干活儿。

同着辗子的人打了招呼,进了去。顺着窄路,走到里边的房子里,则又是一个世界了。

油匠们欢天喜地地,笑谈着。他们一边在工作着,一边在讲着淫猥的故事的。

我是欢喜他们的,他们也欢喜我。我上了高高的垫着厚板的炕上,坐着,躺着,看着他们在作工,一只手操起了大油匠刘金城所爱看的《小八义》。

我看着他们怎样蒸豆批,怎么打包,怎么上柞,怎么锤打。那是非常地有趣味的。扬着锤子邦邦地打着,当时,令我想到呼延庆打擂。而等待着油倾盆如注地淌下来,随后,打开洋草的包皮,新鲜的豆饼出了柞,我是感到无限满足的。有时,我是抓一块碎豆饼吃的。

卸了油垛,油匠们又是讲起张家姑娘长和李家媳妇短来了。他们垂涎三尺地讲着生殖器,有时,那也令我感到无限的满足的。

听够了,我则看我的《小八义》。我是崇拜猴子阮英的。

很晚的才回到房中睡觉。父亲没有问我。据说第二天要起早上站去,早就睡了。

翌日,早晨,天还是黑洞洞的时候,就听见车声咕咚咕咚地从院里响了出去,起来时,听说父亲已经走了。外边小雪在下着。

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厚厚的雪,下了几场,大地上好像披了丧衣。

隔江望去,远山,近树,平原,草舍,江南的农业试验场,都是盖着皑白的雪。

一带的松花江,成了白雪的平原。江上,盖着“水院子”。时时,在雪里跑着狗爬犁,飞一般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