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英(第3/7页)

当时烟火之盛,与夫争奇斗巧,以图欢愉的精神,从这《词话》的三回记录里,更可以看得出来,特殊的那有钱有势的人家。除《词话》及上面叙述所根据的刘侗人《帝京景物略》而外,张宗子在国亡以后,也常常追忆这种盛况。《陶菴梦忆》,写灯的就曾数见,《绍兴灯》、《龙山放灯》、《世美堂灯》都是。《景物略》与《词话》,在灯的本身,叙述尚有不尽,特据《梦忆》再加补说。由于灯市的极尽奢侈,在灯的制作方面,也必然勾心斗角。据张宗子所见,“王新建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也描金细画,缨络罩之。”“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此外更有精者,在胡应麟《甲乙剩言》里,曾见到《卵灯》一则说:“余尝于灯市是一灯,皆以卵壳为之,为灯,为盖,为带,为坠,凡计数千百枚。每壳必开四门,每门必有摘拱窗楹,金碧辉耀,可谓巧绝。然脆薄无用,不异凋冰画脂耳。悬价甚高,有中官以三百金易去。”张宗子酬二尹十灯五十金,谓“十不当一”,以之视此,相差殊甚远。当时大家,多有随时采购好灯,以待灯市之用者,家积甚多。灯价高之三百金,其豪奢,真有不能不令人咋舌者。而事实,鳌山一搭,有时是费至千金左右。所以胡应麟有“谁人肯惜买灯钱”之叹。灯市的穷极奢侈,不仅都会为然,即内地亦无不然,就看宗子所记《绍兴灯》,与《景物略》所述帝京事,也可说类之。其叙述较详及侗人不及的,有街棚,说是“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有佛灯,说是“佛前红纸荷火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又说“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曰‘钻灯棚’,曰‘走灯桥’,天晴无日无之。”至于其述《鲁藩烟火》,近以“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形容,其盛况,有如当时苏州人所说,“苏州烟火之盛,盛到天上被起火挤住,一无空隙。”灯市华奢,至此极矣,而当时“炊金馔玉斗骄奢,百万纵博输不辞,”(冯琦《观灯篇》)的情形,即此可以概见。

不过,从当时的诗人的诗篇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特殊的消息。倪启祚《灯市篇》“得意元宵人几时,明日阴晴知未知?”冯琦《观灯篇》:“绮罗笙管春如绣,穷檐部屋寒如旧。谁家朝突静无烟?谁家夜色明如昼?夜夜都城望月新,年年郡国告灾频。”刘侗人《灯市篇》说得更委宛:“平买市灯归内里,明明照见市民心。”而刘效祖《灯市词》侯伯皇亲尽夜欢,锦衣走马绣鞍鞯。”赵符庚诗:“元夜谁家灯最多,五侯七贵席嵯峨。千金不惯招他客,独据中堂醉绮罗,”更加明白。在那时,是有这么一回灯市,但主要的这并不属于贫寒人家,是五侯七贵所有。金迷纸醉之中,同样的有无灯的人家,突不见烟的人家,遭受了灾荒的人家。所谓“市民心”如何,那是“照得见”的。这样,天子以至于五侯七贵,又为什么要提倡灯会呢?理由当然是为着要繁荣市面,歌颂太平,使细民消解一切的愁闷悲苦与不平。在大的群众集会中,惟恐有愤怒到忘形的,所以会有“内臣,自秉笔篆近侍;朝臣,自阁部正;外臣,自计吏;不得市,”以免官民冲突。而明太祖南建南都,举行灯市,主要的也就先是“招徕天下富商”。实质上,是没有“为灯市而灯市”的“灯市”,其理由是不必再赘。

一九三四年

□读书人语

近几年,我国各地“文化节”大兴,都从当地民俗喜庆表演招徕远客,如沈阳的“秧歌节”、哈尔滨的“冰灯节”、潍坊的“风筝节”等等。莫以为地方上真的是意在发掘传统、彰扬民俗,实际是搞“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着眼点在繁荣市场。阿英的长篇《灯市》,也不是单纯的民俗记或文史小品,文章固然描摹了古今“灯市”的盛况,尤其是北都灯俗和《金瓶梅》记叙的明代“灯市”盛况,但结束却清醒地借史料说明旧时代统治者提倡“灯市”的真正用意所在。原来搞“灯市”既有政治目的,以繁华粉饰太平;更有经济目的,“招徕天下富商”。而经济是基础,最为根本,古今民俗的存没复兴,莫不与经济生活密切相关。作者对此可谓洞若观烛。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