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第4/6页)
带着未消逝的快慰,过街而到松古斋。古旧的门面,老店的规模,却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笺。所谓洋式笺,便是把中国纸染了矾水,可以用钢笔写;而笺上所绘的大都是迎亲,抬轿,舞灯,拉车一类的本地风光;笔法粗劣,且惯喜以浓红大绿涂抹的。其少数,还保存着旧式的图版画。然以柔和的线条,温茜的色调,刷印在又涩又糙的矾水拖过的人造纸面上,却格外的显得不调和。那一片一块的浮出的彩光,大损中国画的秀丽的情绪。
我的高兴的情绪为之冰结,随意的间道:“都是这一类的么?”
“印了旧样的销不出去,所以这几年来,都印的是这一类的。”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拣选了比较还保有旧观的三盒诗笺而出。
懿文斋没有什么新式样的画笺,所有的都是光、宣时所流行的李伯霖、刘锡玲、戴伯和、李毓如诸人之作;只是谐俗的应市的通用笺而已。故所画不离吉祥、喜庆之景物,以至通俗的着色花鸟一类的东西。但我仍选购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厂,已是九月底;那一天狂飚怒号,飞沙蔽天;天色是那样惨澹可怜;顶头的风和尘吹得人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一阵的风沙,扑脸而来,赶紧闭了眼,已被细尘潜入,眯着眼,急速的睁不开来看见什么。本想退回去。为了像这样闲空的时间不可多得,便只得冒风而进了城。这一次是由清秘阁向东走。偏东路北,是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刻得不少。我在那里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等。刻工较清秘阁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
半个下午便完全耗在荣宝斋;外面仍是卷尘撼窗的狂风。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将怎样艰苦的冒了顶头风而归去。和他们谈到印竹笺谱的事,他们也有难色,觉得连印一百部都不易动工。但仍是那么游移其词的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我开始感到刷印笺谱的事,不像预想那么顺利无阻。
归来的时候,已是风平尘静。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层黄色的细泥,破纸枯枝,随地乱掷,显示着风力的破坏的成绩。
从荣宝斋东行,过厂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过海王村东行,路北,有静文斋,也是很大的一家笺肆。当我一天走进静文斋的时候,已在午后,太阳光淡淡的射在罩了蓝布套的桌上,我带着怡悦的心情在翻笺样簿。很高兴的发见了齐白石的人物笺四幅,说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调都臻上乘。吴待秋、汤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笺,也富于繁颐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梦白诸人的罗汉笺、古佛笺等,都还不坏,古色斑斓的彝器笺,也静雅足备一格。又是到了上灯时候才归去。
静文斋的附近,路南,有荣禄堂,规模似很大,却已衰颓不堪。久已不印笺。亦有笺样薄,却零星散乱,尘土封之,似久已无人顾问及之。循样以求笺,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败变色。盖搁置架上已不知若干年。纸都用舶来之薄而透明的一种,色彩偏重于浓红深绿;似意在迎合光、宣时代市人们的口味。肆主人须发皆白,年已七十余,惟精神尚矍烁。与谈往事,娓娓可听。但搜求将一小时,所得仅缦卿作的数笺。与暮色苍茫中,和这古肆告别,情怀殊不胜其凄怆。
由荣禄更东行,近厂东门,路北,有宝晋斋。此肆诗笺,都为光、宣时代的旧型,佳者殊鲜。仅选得朱良材作的数笺。
出厂东门,折而南,过一尺大街,即入杨梅竹斜街。东行数百步,路北,有成兴斋。此肆有冷香女士作的月令笺,又有清末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作的花鸟笺;在光、宣时代,似为一当令的笺店。然笺样多缺,月令笺仅存其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