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人的困境(第7/7页)

“不,”我说,“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她住哪儿?”他问。

“老地方——公寓里。”我应道。

“她还好吗?”

“她很好。”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父亲说。

几天后,他花了很长时间,试图重复我说过的某一个词,却只能发出一个与之类似的音。

我问他:“找不到想说的那个词,你是否会很生气?”

“当然。”他说。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捉弄你?”

“没错!”他应道。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那就像……”接着,他结巴了一下,但终于还是努力想出了一种表述,“就像一个周而复始的东西。”

我知道,这句话没有完全表达出他的想法。

“那是一个词吗?”

“不完全是……”

“那……是球体?”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仿佛我马上就要猜中答案似的。

“半球?”

“没错!”他说。

但那自信的一刻很快便消失了。所以,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猜中了那个词。总之,说起大脑功能时,他经常用到的词语不是“半球”就是“脑叶”。

从那时起,我发现父亲偶尔谈起自己时,无法使用第一人称。他知道自己该用单数词,知道那个词并非“你”,他最终选用的词却是“他”。

“他很想你。”我间隔很久才去看他时,他或许会对我说出这句话。

有一次,在回答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时,他说:“他似乎想不起来了……”

“‘他’是‘我’的意思吗?”终于,我还是问出了口。

看起来,他似乎很高兴,仿佛我终于把一件模棱两可的事弄清楚了。

“在某处……还是有联系的。”他说。

接着,他似乎又觉得为了弄清楚这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于是,他不由拿自己的糊涂开起玩笑来,“如果有人能搞懂那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就能在某处找到联系。”

虽然他会突然觉得不耐烦,但他显然并不痛苦。他只会摇几次头,就像人们暗示自己认识的某个怪人又“重操旧业”了一般。他的目光依旧纯净湛蓝,对探索自身情况的好奇心也丝毫未减。令人困惑的是,这迷人的困境不仅吸引着他,也吸引着我。而且,儿时那熟悉的感觉也再次袭上我的心头:10岁左右的秋日黄昏,父亲带着我长长地漫步。我觉得,跟父亲的同行,仍在继续……

[1] 意第绪语,属日耳曼语族,大部分的使用者是犹太人。——编者注

[2] 1999年6月末,我发现父亲正在读《英国神经病学杂志》中一篇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文章,还给文章标题和正文前几行加上了下画线。这时,他住进疗养院已经快3年了。

[3] 父亲的备忘录里经常出现我无法解释或语意不详的省略表达。我确实无法读懂他写的一些东西,或他自己一时兴起写的偏离主题,类似上述这样的表达,我在本书其他地方也有所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