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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些感觉,但她克制不住。
伤痛就像层层堆叠的灰蒙天空一般厚实,是她心头的重担。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与重担共处,这份重担就是她儿子的存在感,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她儿子的缺席感。
一种灵异般的痛楚。
当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她时常两手扶着他,让他站在她的胸口上。他咯咯笑,眼睛澄澈而喜悦。他的重量是她胸口的一个重担。
她始终感受到同样的重担,同样的重量。当他不在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她若能看见他,至少能看见他是否在笑,眼神是否欢悦。但见不到他时,只能像对着回声或影子呼唤他,她这才体会到可能失去他、不能再见到他、不能再呵护他的伤痛感是如此真切。剩下的只有重量、重担与她胸口不可名状的痛楚。
就是他的缺席感。
当他在场时,当他就站在身旁,任由她出神地爱抚后颈与头发时,她仍旧有股想要哭出声来的冲动。因为她知道他终会离去。最后,他必定会离她而去。
如蒸气、如晨雾般消逝。
如此脆弱,如此珍贵。
她小心呵护着他。看到邻居家的艾瑞克和其他几个小鬼在另一头玩耍,她便感到焦虑不安。拉斯穆斯实在不应该一直窝在她身边,他应该在外面和别人玩耍,他应该到处乱跑、疯狂嬉闹。总之,他不应该呆站在这儿,对着窗玻璃呼气,还用手指在雾气里写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不出去跟别人一起玩?”
她不指望他回答,因为他老早就心不在焉了。
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
年复一年,景色几经更替。
童年已经结束。拉斯穆斯望向窗外,他的脸庞投映在玻璃窗上。
他的包厢内空无一人。不时会从禁烟区进来一位男士,一语不发、自顾自地抽着烟,看都不看拉斯穆斯一眼,然后又出去了。金属制小烟灰缸装满了烟屁股,窗棂上的小牌子写着:禁止将身体探出窗外,禁止丢弃任何会酿成火灾或其他伤害的物品。
拉斯穆斯穿着父亲的旧粗呢大衣,大衣的尺寸过大,大到他仿佛可以爬进大衣在里面打滚。车外是田野与森林,车道与小村落。
包厢好似一个胶囊,包裹着他,带着他前往那尚未谋面的家园。直到他打开车门、步下火车,就是他踏上新生命的开端,永不回头。
列车长打开门。他穿着制服,看来很有威严,宽宽的下巴,暗色胡须,还有褐色、温和的眼睛。
“下一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然后是南泰利耶南站。”
拉斯穆斯尝试捕捉他的目光,两人的眼光交会了短短一秒钟,仿佛在解读彼此意图,达成某种共识。或者,这只是拉斯穆斯自己的遐想。
列车长关上包厢的门,继续朝火车内其他部分走去。拉斯穆斯打了个冷战,把双手拱成望远镜状,环绕在眼睛前,将脸庞贴在窗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有次在急诊室,一位年轻医生曾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搭住他,使他不由得全身酥软。跟这位列车长一样,他也有着褐色、温和的眼睛。
有次,他从欧莫佛斯坐火车,到离挪威边境只有6公里的夏洛特堡。车上,有个陌生人用自己的膝盖挤压他的膝盖,紧紧倚着他——虽然他不需要这样做。整趟车程,他们就这样坐着。
仿佛是一种协议。
有次在阿尔维卡游泳池的蒸汽浴场,一个老头在只剩他们两人独处时开始穿衣服。
拉斯穆斯忍不住感到恐惧,他连一条能拿来遮掩的毛巾都没有。当年拉斯穆斯才16岁。话说回来,这老头其实相当有型。后来,老头还试着将他逗引进自己的更衣室。拉斯穆斯简直无法克制住自己。
现在,列车长的目光又停留在他身上。这是非常幽微、需要一点默契的接触。他不会弄错。不,他绝不会弄错。他们之间有共识存在,他们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