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5页)
“老窝到啦。”勃力森登在楼梯间的入口处放下手里的大酒瓶,预备歇一会儿再爬上楼去。那是幢普通的街角上的二层楼房,楼下有酒馆和食品店。“这帮人就住在这儿——整个楼面全是他们的。可是只有克拉斯一个人住两间房。来吧。”
楼上门厅里没有点灯,可是勃力森登穿过这一团漆黑走着,活像个熟门熟路的幽灵。他站住了跟马丁讲话。
“有一个家伙——史蒂芬斯——是个神智学者。他开起口来,可以闹得天翻地覆。他眼前在一家饭馆里当洗碟子的。爱抽上等雪茄。我见过他在一家‘一角餐室’里吃饭,饭后抽的雪茄倒花了五毛钱。我口袋里带着几支,如果他来,预备给他。
“还有一个家伙——派莱——是个澳洲人,是个统计学家,一部奇妙的百科全书。随你问他一九〇三年巴拉圭的粮食产量,一八九〇年英国输出给中国的被单料子的数量,吉美·勃力特对抗天杀星奈尔逊的那场拳击赛是什么量级,或者一八六八年美国次中量级拳击冠军是谁,你总会得到正确的答案,像自动售货机一般神速。还有石匠安第,对什么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是个好棋手;还有一个家伙,面包师哈莱,是个火热的社会党人,又是个坚定的工会会员。想起来了,你可记得那次厨子和侍者的罢工?——那个组织了工会,发动罢工的家伙就是汉密尔顿——就在这儿克拉斯的屋子里,事先计划得周周全全。搞罢工只为了好玩儿,懒病一发,就跟工会分了手。可是只要他愿意干,他是能爬上去的。这个人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只要他不那么懒得没法想就行。”
勃力森登在黑暗里走了又走,到末了,但见一线光亮,表明那是一道门槛。外面敲了一下,里面应了一声,门就开了,马丁跟克拉斯握起手来,一看他生得俊俏、黝黑,牙齿白得耀眼,一抹黑髭两端下垂,一双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玛丽是个带着少妇风韵的金发女人,正在小小的里间洗碟子,这个里间既是厨房又是饭间。外间当寝室,又当起居室。头顶上挂着这一个星期洗的衣裳,像结的花彩般挂下来,垂得那么低,使马丁起先没有看见有两个人在角落里讲着话。他们看见勃力森登和那两大瓶酒,就喝彩欢呼,一介绍,马丁才知道他们俩就是安第和派莱。他加入他们一起,聚精会神地听派莱讲他上一晚看到的一场拳击赛的情形;这当儿,勃力森登洋洋得意地埋头做了一杯糖水酒,把一杯杯葡萄酒和威士忌苏打端上来。他吩咐安第“把大伙儿去叫来”,安第就一间间屋子地跑,去把那些住客叫来。
“我们运气好,他们多半都在家,”勃力森登凑着马丁的耳朵说。“那是诺顿和汉密尔顿;过去跟他们会面吧。我听说,史蒂芬斯不在家。我来想法叫他们开口谈一元论。等几杯酒一下肚,他们就会热闹起来。”
起先,大家拉杂地谈着。然而,马丁还是不由得意识到他们的敏捷的思想活动。他们是有见解的人,尽管这种种见解时常互相冲突,可是,即使他们谈吐俏皮、口齿伶俐,他们却并不浅薄。他很快就发觉,不管他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应用着每门知识都是互相关联的这一原则,并且对社会和宇宙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完整的看法。他们的意见不是由人家替他们配制的;他们全是叛逆,不过类型不同罢了,他们的谈吐和陈词滥调绝对无缘。马丁在摩斯家从来没有听到过讨论的题目如此广泛。他们感到兴趣的事物仿佛是无限的,只是时间有限,才不能尽情讨论。他们从亨弗莱·华德夫人的新作漫谈到萧伯纳最近的剧本,从戏剧的前途漫谈到对曼斯斐尔德的怀念。他们对日报上的社论赞美或者讥笑,从新西兰劳动者的情况一跳跳到亨利·詹姆士和勃兰得尔·马修斯,再一直谈到德国在远东的图谋和“黄祸”在经济方面的意义,就德国的选举和倍倍尔最近发表的演说争论不休,最后谈到当地的政局,统一劳动党组织里最近的规划和发生的丑闻,以及促成那次海员罢工的幕后操纵势力。马丁对他们所知道的内幕新闻印象很深。他们知道报上永远不会登出来的消息——叫傀儡跳舞的幕后活动和人物。使马丁吃惊的是,那个姑娘玛丽也加入一起讨论,从她话里可以听出,她的智力在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当中是找不到的。他们一起谈史文朋和罗赛蒂,接着,她一直岔开去,谈起马丁不熟悉的法国文学来了。等到她替梅特林克说好话的时候,他报复的机会来啦,就把《太阳的耻辱》里精心构思的论点搬出来向她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