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4/5页)

“唉,我是个痨病鬼,”隔了一会儿,勃力森登随口说,他刚说过他是从亚利桑那州来的。“我在那儿待了两年,因为那儿气候好。”

“待在这儿这种气候里,你难道不怕发病吗?”

“怕发病吗?”

他这一句重复马丁的话,讲得并不特别着重。可是马丁从那张苦行者型的脸上明白看出,他是什么也不怕的。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直像老鹰的眼睛,马丁留意到那个鹰钩鼻和胀大的鼻孔,真是大胆、好强而盛气凌人,差一点打一个寒噤。他暗暗叫好,看得心里卜卜跳。他出口朗诵道:

在命运大棒的痛击之下,
我头破血流,可还是不低头。

“你喜欢亨莱,”勃力森登说,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和蔼可亲、温柔敦厚了。“不消说得,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啊,亨莱!真是个勇敢的人。他在当代写诗的人当中——在杂志上写诗的人当中是出人头地的,就像一帮太监当中,站着一个角斗士。”

“你不喜欢杂志,”马丁带着责备的口气,低声说。

“你倒喜欢不成?”对方咆哮着回答,口气粗暴得叫他吓了一跳。

“我——我为杂志写,或者不如说,想为杂志写些东西罢了,”马丁结结巴巴地说。

“这才像话,”对方回答的口气软化了。“你想写,可是人家不要你的。我尊敬、佩服你的失败。我知道你写了些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作品里有一点儿东西,使杂志社都对你关上大门。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内容,可是杂志社都不需要这种货。他们要的是废话连篇、乱七八糟的东西,嘿,真是天晓得,他们很容易弄到这种东西,就是没有你的。”

“我也并不不屑写这种卖得起钱的东西,”马丁抗辩道。

“恰恰相反——”勃力森登顿住了,用不客气的眼光把马丁浑身上下的穷相扫了一眼,从那根用旧了的领带和毛了边的领子一直望到油光光的上衣袖子,再望到一只有点儿磨损的袖口,到末了直望着马丁凹陷的腮帮。“恰恰相反,这种卖钱的作品才比你高超呢,比你高超得多,你休想及得上。喂,朋友,我只消开口请你吃东西,就可以叫你恼火。”

马丁不由自主地满面通红,感到热辣辣的,勃力森登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

“只有肚子饱的人,听了这种话,才不会恼火,”他下断语道。

“你真是尊邪神,”马丁恼恨地嚷道。

“反正我又没有开口请你。”

“谅你不敢。”

“哼,这倒不一定吧。我现在就开口请你啦。”

勃力森登说着,从椅子里半欠起身子来,好像打算立即动身上饭馆去似的。

马丁紧握着拳头,太阳穴里的血管在擂鼓似的跳。

“巴斯哥!他把活蛇一口吞!把活蛇一口吞!”勃力森登学着给当地一个著名吞蛇人招徕观众的人的口气,嚷嚷地说。

“我的确可以把你活活一口吞下去,”马丁说着,也用不客气的眼光在对方被疾病摧残的身子上扫了一眼。

“可惜我才不值得吞哪。”

“恰恰相反,”马丁思量着,“可是不值得这么小题大做。”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得舒畅、痛快。“说实话,你拿我开了个玩笑,勃力森登。我饿着肚子,你看出了,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是丢脸的事儿。你知道,我一向瞧不起一般人的那一套因袭无聊的道德观念;跟着你飘飘忽忽地来了,说了一声尖锐中肯的话,好,我一下子就被这同样的无聊的道德观念俘虏啦。”

“你刚才感到受了侮辱,”勃力森登一口咬定说。

“我刚才的确如此。你知道,这是小时候就扎下根的成见。我当初学到了这一套观念,后来学到的东西,就都被它们庸俗化了。这套观念是我特有的见不得人的旧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