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4/8页)

他讲着讲着,马丁觉得自己不由得想唱起《贸易风之歌》来了:

我在中午势最猛,
晚上当空月一轮,
我把风帆吹得紧绷绷。

他差一点把这几句哼出声来,他恍然大悟地想到,对方叫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又稳、又凉、又强。他是心平气和的,他是可以信赖的,然而他还有些叫人摸不透的地方。马丁觉得:这个人从来不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讲出来,就像他时常觉得,贸易风从来不尽全力地吹,总是保留下一部分力量,从来不使出来。马丁能看见幻象的本领还是跟过去一般强。他的头脑是间十分容易进得去的库房,里头藏着记忆中的事实和幻想,这些东西似乎永远排列、展开着,等他去检阅。不管眼前这一刹那发生什么事,马丁的头脑里总是马上出现跟它有连带关系的相反或相似的往事,这种往事一般是以幻景的形式出现的。这种作用完全是自动的,他眼前一看到什么,幻想里总有一幕幻景来跟它配合。譬如说,罗丝在一时忌妒的时候,她的脸蛋使他眼前出现一阵忘怀了的月光下的烈风,还有,考德威尔教授使他又看到东北贸易风在紫色的海面上激起一条条白浪,同样的,新的一幕幕记忆中的幻景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或者展开在他眼睑里边,或者投射在他意识中的银幕上,它们并不叫他困惑,反而替他把记忆中的事物鉴定、分类。这些幻景的来源是过去的活动和感受,是上一天和上一个星期内所发生的事情和看过的书本——像一大群数不清的幽灵,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永远挤塞在他脑海里。

因此,马丁一边听考德威尔教授从容不迫地讲着——这是一个聪明而富有教养的人的谈吐——一边不断看到自己过去的一切。他看到自己简直是个流氓时的光景,头戴“硬边”史坦逊帽,身穿方下摆、双排钮的上衣,神气活现地摆动着肩膀,心里的抱负是,在警察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无法无天。他并不对自己隐瞒事实真相,也不想加以掩饰。他过去有一度正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氓,当上了一帮人的头子,给警察找麻烦,叫正直的工人阶级住户们大起恐慌。可是,后来他的抱负变啦。他朝四周那些彬彬有礼、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瞥了一眼,把这有文化、有教养的气息吸进肺里,同时,只见他青少年时期的那个身影,戴着硬边帽、穿着方下摆的上衣,神气活现、无法无天,大模大样地在这屋里走过来。他看到这个人影,这街角上的流氓,跟坐在那儿同一位有血有肉的大学教授在谈话的他自己合而为一了。

因为,归根结蒂一句话,他始终没有给自己找到永久的寓所。他一向随遇而安,因为干活、作乐都不含糊,为了自己的权益又愿意并且能够作斗争,赢得人们的尊重,因此他老是到处都受人欢迎。可是,他就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扎下根来。他能够适应环境,这叫别人满意,可是并不叫他自己满意。他老是被一种不安的心情打扰着,老是听到远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于是在生活里四处漫游、多方寻找,结果找着了书本、艺术和爱情。因此,跟他一起冒险的所有同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使自己有资格走进摩斯家的屋子,处身在这一切之中。

这许多念头和幻景可并不打扰他,使他不能仔细听清考德威尔教授的话。他一边用鉴定的态度领会着,一边意识到对方的知识园地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就他自己这方面来说,这场谈话却时常使他看到自己的知识园地里有些空白区,那是他不熟悉的整门整门的学科。然而,多亏看了斯宾塞的作品,他明白自己已经掌握了知识领域的轮廓。只消假以时日,他就能把这轮廓中间的空白填满。他想,到那时候,再瞧我的吧——大伙儿留神了,别碰上暗礁!他巴望坐在这位教授脚下,敬仰他,吸收他的知识;可是他听着听着,开始觉察对方的见解里有一个弱点——这弱点那么游移不定而难以捉摸,要不是它始终出现着,他怕会抓不住的。可是他一抓住它,就马上一跃而为跟对方平起平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