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7页)
他在黑暗中挣扎着,没人指点他,没人鼓励他,处处碰到叫人泄气的事。连葛特露也开始怀疑地对他侧目而视了。起初,她看出他在干着一桩傻事,可是怀着对弟弟的宠爱,好歹容忍下来了;可是如今,由于对弟弟的关怀,她焦急起来啦。她以为,他不只是愚蠢,简直是疯狂了。马丁明白她的心情,这比伯纳德·希金波森当面唠唠叨叨地奚落他更叫他难受。马丁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怀着这种信心。连罗丝对他也没有信心。她指望他专心读书,虽然没有公开反对他写作,可也从来没有赞成过。
他从没提出过要把自己的作品给她看。一种患得患失的微妙心理不让他这么做。再说,她大学里功课挺繁重,他不愿剥夺她的时间。然而,她得了学位以后,却主动请求他让她看些他写的东西。马丁又是高兴又是害臊。这儿是个裁判员。她是个文学士。她在有本领的导师指导下研究过文学。也许编辑先生们也是有才能的裁判员吧。可是她不会跟他们一样。她不会递给他一张铅印的退稿单,也不会通知他说,不采用他的作品不一定就意味着他的作品没有价值。她会像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用她那种干脆、伶俐的口气跟他讲,并且最重要的是,她会看到几眼那个真正的马丁·伊登。从他的作品里,她可以看出他的心灵是什么样的,她还可以了解,多少了解一点儿,他的梦想究竟是什么,能力到底有多强。
马丁把他那不少短篇小说的复写本集在一起,迟疑了一会儿,把《海洋抒情诗》也一起拿了。那是将近六月底的一个下午,他们骑上自行车,往山里去。他跟她两个人一起出去,这还是第二次,香喷喷、热呼呼的空气刚被海风吹凉,叫人心旷神怡,他们在这氛围里骑车前进,他深深感到这真是个十分美丽而井井有条的世界,活着、爱着真有意思。他们把自行车搁在大路旁,爬上一个光秃秃的棕色小丘,丘顶上的草被阳光晒枯了,好像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收获季节,发出一阵芳香气息。
“这些草的任务已经完毕了,”马丁说,他们一边坐下来,她坐在他的上衣上,他呢,身子贴在热呼呼的土地上,摊手摊脚地躺着。他嗅着这些茶褐色的草的香气,这香气直钻进他的脑门,使他的思潮翻腾起来,从这些草一直想开去,想到一般的草。“它们完成了生存的使命啦,”他亲切地拍拍枯草,继续说。“它们在去年冬季那阴沉沉的阵雨下滋长了雄心,战胜了暴虐的早春,开出花朵,诱来昆虫和蜜蜂,撒下了种子,尽了自己的本分,对世界作了交代,并且——”
“为什么你总喜欢用这种实际透顶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呢?”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是因为我研究了进化论的关系吧。说实话,我的眼睛还是最近才张开的呢。”
“可是我觉得,你变得这么实际,就会看不见美了,就像孩子们抓到了蝴蝶,把它美丽的翅膀上的粉抹掉一样,你把美给破坏了。”
他摇摇头。
“美是意味深长的,可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意味是什么。我只以为美是一无意义的东西,以为美就是美,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关于美什么都不懂。如今我可懂得啦,或者不如说,刚开始在懂得。如今我既然懂得了草所以是草的原因,懂得了使它们成为草的阳光、雨水和土壤的全部化学作用,这些草在我看来就更美了。是啊,随便哪种草的生活史里都有着传奇,不错,还有着冒险经历呢。一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激动。我想到了力和物质的作用,想到了其中一切惊人的斗争,就觉得,我简直可以给草写一部史诗呢。”
“你讲得真出色,”她说,听得出了神,他留意到她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