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你好,”他说。

这是不由自主的;过去,在同样的初次相会的情况下,他这句话不知讲过多少遍啦。再说,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天性宽宏大量,富于同情心,不容许他不这么做。黑眼睛姑娘满意地笑笑,对他打招呼,显出想站住的样子,她的伴儿,跟她臂挽着臂,吃吃一笑,也显出想站住的样子。他马上想了一想。如果她走出来,看见他在那里跟她们讲话,那是万万不成的。他十分自然而理所当然地旋过身来,靠拢那个黑眼睛姑娘,陪她一起走。他这一方面动作一点儿也不尴尬,舌头一点儿也不钝。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在这场打情骂俏的把戏中出色地周旋着,满口俚语和俏皮话,这在这种速成恋爱中总是打交道的前奏。这股人潮的主流往街角上直涌,他一到那里,就想溜到横街上去。可是黑眼睛姑娘抓住了他的胳膊,跟着他走,一边拖着她的女伴,嚷道:

“等一等,比尔!你急什么呀?你打算就这么一下子甩掉我们吗?”

他笑着站住了,转过身来面对她们俩。越过她们的肩膀,他看得见人群在街灯下经过。他站的地方并不十分亮,因此可以看见她走过,对方可不会看见他。她一定会从这里走的,因为这是她回家的路。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那个吃吃笑着的姑娘,一边把头朝黑眼睛姑娘点点。

“问她自己好啦,”对方回答,笑得弯了腰。

“唔,叫什么?”他转身跟那姑娘打了个照面,问。

“你还没告诉我你自己的名字呢,”她针锋相对地说。

“你根本没问过,”他微笑了。“再说,你一猜就着。正是比尔,完全对,完全对。”

“嘿,去你的吧。”她紧瞅着他的眼睛,自己那双眼睛里热情如火,十分诱人。“说实话,叫什么?”

她还是瞅着。自从人分了男女以来,世世代代的女人的魅力全活龙活现地出现在她的眼睛里了。他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明白自己现在一壮起胆来,她就会随着自己的步步进逼而开始羞怯、娇柔地节节后退,可是又时刻做着准备,万一他泄了气,就把局面颠倒过来。不过,他到底是人,能够感到她的吸引力,而他的内心也不由得不感激她那叫人喜欢的好意。啊,这一切他全了解,她们的一举一动他也全了解,彻头彻尾地了解。根据她们那特定的阶级的标准来衡量,她们全是好姑娘,为了菲薄的工资辛苦干活,不屑为了过舒服生活而出卖自己,在生活的荒漠里忐忑不安地渴望抓到一丁点儿幸福,面临着的未来是一场赌博:不是没结没了、丑恶可怕的苦役,就是更可怕的凄惨的火坑,走这条道路虽然收入较好,路程的终点却要近得多。

“比尔,”他点着头回答。“当然啰,正是比尔,没错儿。”

“不哄人吗?”她问。

“压根儿就不是比尔,”另一个插嘴说。

“你怎么知道?”他责问道。“你又从没看到过我。”

反驳是,“用不着,就知道你在扯谎。”

“老实说,比尔,叫什么?”第一个姑娘问。

“就算比尔吧,”他无可奈何地说。

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调皮地摇撼着他。“我知道你在扯谎,可是我认为你还是很够味儿。”

他抓住那只自动送上来的手,在手掌上摸到他熟悉的疤痕和畸形的骨头。

“你几时离开罐头厂的?”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天,你真是未卜先知!”两个姑娘一齐说。他一边跟她们胡扯着这套傻头傻脑的蠢话,一边在心坎里看到屹立在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装满了世世代代的智慧。他想到这两者之间的不协调,不禁苦笑起来,疑虑袭上他的心头。然而,尽管心里看到这情景,嘴上在打趣,他还是有工夫留意着川流不息地走过的看完戏回去的人们。他终于看到了她,在灯光下,走在她弟弟和那个戴眼镜的陌生青年的中间,这使他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他等这一刹那的来临等了好久啦。他来得及看清她雍容华贵的头上裹着一条薄薄的、毛茸茸的头巾,身子裹在衣裳里,线条优美,仪态万方,一只手提着裙子边,姿态真美;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撇下他一个人,紧瞅着这两个罐头厂里的姑娘,只见她们穿戴得花哨俗气,拚命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枉想弄得干净齐整,无非是廉价的布料、廉价的缎带和指头上廉价的戒指而已。他觉得胳膊被人一拉,听到一个声音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