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的堂奥(第3/3页)
接着写王昭君在胡地的境况,到了“家人万里传消息”,笔锋开始剧烈转动,“好在毡城莫相忆”,写王昭君向家人答复:我在匈奴这边很好,不要挂念。这个描写,纯系出自王安石自己的想象。“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你看陈阿娇虽然离汉皇这么近,却被深锁冷宫之内,失意的人生,并不因为她在汉地而改变啊。
最后两句度越夷夏藩篱,直探生命问题,发前人所未发,使得此诗可以抽离王昭君本事,直接指向普遍人生,真可谓神来之笔。
大凡思想深刻之人,往往冷峻;心性悲悯之人,容易浮浅。王安石却兼具深刻与悲悯,这极其难得。直至今日,王昭君之事距离人们更远了,但《明妃曲》仍然使人震撼。
此诗节奏极快,不事妆点,雄直而有深趣,是以问世之后就震动了整个北宋士林,像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刘敞、曾巩等当世名流巨公,纷纷作诗唱和。这个盛景,在宋代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两首《明妃曲》在获得极大声誉的同时,也为一些人诟病。例如第二首有“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样的句子,似乎在颂扬见利忘义的精神。由于王安石主持变法时树敌众多,是以在宋朝时,就有不少人为此深责王安石。即使到了近世,高步瀛先生也在《唐宋诗举要》里说王安石“持论乖戾”。
其实,“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只是铺垫之笔,因为接下来的诗句是“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王安石是说,昭君即使在匈奴过得好,但思汉之情始终未变。在第一首里,他也说王昭君“着尽汉宫衣”,写昭君坚贞如此,非但不乖戾,反而更能映照出叛宋之人的卑琐。再者,如果这首诗真如那些人说得如此“反动”,为何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会争相唱和并且在和诗里都不指出来?甚矣读诗之难也。
黄庭坚十分喜爱《明妃曲》,曾经为此诗写了一个跋:
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矣。往岁道出颍阴,得见王深父先生,最承教爱,因语及荆公此诗,庭坚以为辞意深尽,无遗恨矣。深父独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无南北’非是。”庭坚白:“先生发此德言,可谓极忠孝矣。然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恐王先生未为失也。’明日,深父见舅氏李公择曰:‘黄生宜择明师、畏友与居,年甚少,而持论知古血脉,未可量也。’”
诗人看诗人,眼光确实不一样。“辞意深尽,无遗恨矣。”黄庭坚可谓王安石的知音。那时黄庭坚年纪尚轻,就能直探诗人深曲,可见才由天授。不过,黄庭坚在这里却是过于抬举李白等人了。且看李白的《王昭君二首》: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李白这两首诗,主旨是“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只是哀怜昭君身世,完全不及“人生失意无南北”用意深邃。即便是杜甫的“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大名鼎鼎,然而其旨也只是哀怜而已,难如《明妃曲》那般激荡人心。
要而言之,论宋诗而侈言苏、黄,那还是在跟着俗调走而已。欲窥宋诗堂奥,不可不细味王安石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