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雄是李商隐的底色(第4/6页)
这首诗的前六句,感情调子极尽高低起伏之能事,非常具有跌宕感。
最后一联“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隐的这个“恨”,是一种怅恨,既为诸葛亮的失败而发,其实也为自己而发——《筹笔驿》这首诗中有李商隐。
关于《梁父吟》这首古曲所吟唱的内容是什么,古人说法不一。但从古人对它的描述中可以想见,这应该是一首悲慨士不遇的曲子,其调苍凉郁愤。
李商隐在晚年写这首《筹笔驿》,以《梁父吟》扣着一个“恨”字来收结全诗,未必不是指向晚唐权臣压抑才士的现实。因为李商隐自己就在权臣的压制下,无法施展才能,于是就有了后人“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慨叹。在《筹笔驿》里,李商隐可谓既痛惜了诸葛亮的失败,同时也抒发了自己身世之慨。
《筹笔驿》全诗紧紧扣住一个“恨”字,感人至深。更关键的是诗中有李商隐在站立着。清代学者吴乔说:“诗中须有人,乃得成诗。”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写诗,要让人看到作者,知道作者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感想。吴乔认为,如果诗中没有人,那就是“万篇一篇,万人一人,了不知作者为何等人”。如果《筹笔驿》这首诗没有最后这两句,那么它只是一首写诸葛亮写得很好的诗而已,跟李商隐的生命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有了这两句,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感觉得到李商隐的“恨”,既是为诸葛亮的失败而发,也为自己而发,有一种很幽微的用意在里面。
《筹笔驿》是一首沉雄的诗。“沉雄”是古人评诗时用到的高级别赞美词,它的背后有一种精神:沉重的情感最好以雄健的字句表达出来。这其实是在提醒人们,即使在最哀痛、最伤感的时候,也要立得住,要有一种向上的力量把持住自己,在尽情舒放情感的同时,不让自己的生命被情感吞噬。
像《筹笔驿》这种诗,是李商隐的“里子”。而像《无题》《锦瑟》《春雨》那种面目的作品,则是李商隐的“面子”。面子要尽可能地漂亮,而里子就必须要有骨力。一本诗集跟一个人一样,可以样子不漂亮,但不能没有骨力。古人很讲究这一点。所以我们看《玉谿生诗集笺注》—这是李商隐诗集最经典的注本,看它里面的编排,第一首诗也叫压卷诗,是《韩碑》,这首诗也属于重大题材,亦是沉雄之作。
下面这首《安定城楼》,是李商隐年轻时的手笔,它的精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筹笔驿》。《安定城楼》和《筹笔驿》,两诗一前一后,互相辉映,是李商隐诗集里两颗光彩夺目的明珠。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城楼在甘肃,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在那边做过节度使。写这首诗的时候,李商隐大概是二十七岁,已经中了进士,按照唐代的规定,他还需要通过吏部的一个考试,方能获得官职。博学宏词科就是这种类型的考试。在这场考试中,李商隐本来已经被录用,但可能是因为他依附了王茂元,在最后时刻被中书驳下,也就是说落选了。失意的他,寄居在岳父王茂元幕中,写下了这首《安定城楼》。
“迢递”是形容很高很远的样子,“迢递高城百尺楼”是说城楼很高,诗人登到最高处了。“绿杨枝外尽汀洲”,往外看,视线的尽头是水边的平地。安定城是边塞,在我们的印象中,边地是荒凉的,但在这种地方居然能看到绿杨和汀洲,这应该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然而诗人没有欢喜。他说:“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贾生就是西汉的贾谊,非常有才华,但很年轻就死了。贾谊心忧天下,他给汉文帝上书,列举了国家多种值得痛哭、流涕、长太息的状况,说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国家会很危险。王粲也是一个才士,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他没有出路,跑去荆州依附刘表。通过这两句,我们可以看到,李商隐把自己比作贾谊和王粲:我像贾谊那样心忧天下,但在博学宏词科这个考试中落选,没有济世的机会,所以是“虚垂涕”;我投奔王茂元,就像王粲依附刘表那样,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两句说的都是失意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