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何为?不如学诗(第2/4页)
在无因果处用力
“背诵三十万字经典”“长大后自然会理解”,这是常见的读经教育者的主张。这类说法的背后,所抱持的是“经典书籍里面每句都好”的意态。问题是,“三十万字”指标如何定出?若不向孩子讲解,凭什么认为孩子长大后一定能懂?就经典而言,即便是每句都蕴含哲理,也需要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反复推寻、印证,有了一个反求诸己的过程之后,前贤说过的话才会在自己心中有生命力,不然就只是纸上的遗训而已。
赋予读经如此深切重大的意义,其实展现的是一种“期必如此”的思想状态。这种表现似乎极其推尊经典,实则大大降低了经典的价值。孔子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章太炎先生说“事无证验而必之者,非愚即妄”,他们所绝去的“必”,即此之谓。
在现实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必”:读儒家经典,定能成为士人;背诵够多少字,可成大才。又或是反过来:儒家经典是现代化的阻碍,不能再读;封建残余,桎梏心性,何足寓目……后一种声音,我们绝不陌生,鲁迅就说过:“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十四年的“读经”》)面对这种强悍的逻辑,我们除了拍一下大腿,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对典籍的极端推尊与贬斥,人们态度迥异,然而论者所犯的“必”之病,则是相同的:他们建立起一些牢固的因果关系,然后倡导人群遵循。
因果之说,并非专属于佛家,儒家早就有之,比如《周易》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言说,有着导人向善的深意,然而人若读后则认定世界必是如此,恐不尽然。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感慨地说,像盗跖那种做了许多坏事的人,他们活得很好,像伯夷、叔齐那样的善人却活得很惨,历代都有很多这种情况出现。对于世间流行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说法,司马迁表示“余甚惑焉”。
司马迁的感慨,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世界的一种真相。我们习惯言说的“经”,指的是常道,确切来说,“经”是一种应然,即引导人应该如何表现。然而在浩漠的人间,除了“常”,还有许多“变”。对于后人来说,仅学习经典中那些义正词严的道理是不够的,还需要认识世间的种种“变”。这部分内容往往不在经籍中,而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以及前人的史部书籍里。
在1925年《史地学报》第三卷第七期里,载有柳诒徵先生的《历史之知识》一文,文中这样说:
历史的事实,有些是有因果的,有些又无因果。又如孔子,大家都说他是宋之后裔,又居于鲁国礼义之邦,故能产生出这一个伟大的人物来。但是宋之后裔而居鲁者何止一孔氏,孔氏一门的人居鲁者又何止孔丘一人,而何以独孔丘能成为伟大人物?这可以说是无因果的。又如蒙古种族,由荤粥而匈奴,由匈奴而鲜卑而突厥而蒙古,何以独于秦、汉之间能产生出一个冒顿单于,这也可以说是无因果的,是偶然的。因此我们可以得一教训:我们处世,应当在无因果处用力,来适应环境,适应历史。故历史的最后,还是无因果的,须凭个人自己去造因果。
柳诒徵先生是史家,也是儒者,这段话说得意味深长。在儒家精神中,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极堪寻味,他明知天下无道,仍然不辞辛劳地去行道、明道,就是希望“在无因果处用力”,使得世界更好。
司马迁也是一样的心情。在《伯夷列传》中,他感慨恶人得好报、善人无好报之后,笔锋一转,说伯夷、颜回这些人虽然有善行,但也是因为得到孔子的称赞而名垂后世。司马迁是在表达一种意愿:即便天下无道,他也要做一个像孔子那样的人,通过自己的记录,让善人留名后世,让恶人恶行昭彰。在认识乃至经历了世间的许多“变”之后,司马迁对“常”道更加坚持,他也是“在无因果处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