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独(3)(第2/7页)
说这话时,我一直回想到二十五岁时在巴黎所受到的震撼。
这麼说好了,你的生命裡有没有什麼不切实际的梦想?没错,就是不切实际,因為青春如果太切合实际,就不配叫作青春了。
因為青春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梦想的嘉年华。
参加学运的人不一定都是為了政治目的,包皮括我在巴黎一起参加学运的朋友,有些人就是因為男朋友或女朋友参加而参加,他们甚至不知道游行的议题到底是什麼。但是,曾经感受过那份激昂的人一生都不曾忘记。
我还记得当年经过中正纪念堂时,看到一个约莫大二、大叁的男学生,有一张很稚嫩的脸,已经被推為学生领袖了,他必须向大家发言,他必须懂得组织,这麼多的学生光是吃饭问题、卫生问题就叫人头痛了。当他在台上讲话时,有时会羞怯,有时会说得不好,有时还会拨一下头发让自己漂亮一点;然后跳一个时空,这张脸可能到了立法院、总统府,仍然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这两张脸要如何去迭合?对我而言,就像秋瑾那张照片的问题。
后来这些人都变成很熟的朋友,也常常会碰到,我总是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回革命者的孤独感,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丝丝的孤独,我会觉得很高兴,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因為这个梦想,使他的官做得不伦不类?
这可能是我的问题吧!
也许我应该再写一篇有关台湾学运的小说,因為世界上很少有学运这麼成功。当年参与野百合学运的人,今天都身居要职,这时候对於学运的反省和检讨,以及对参与的革命者内在孤独感的检视,会是一个有趣的题目。為什麼十年来没有学运了?是社会都改革了吗?还是所有的梦想都不再激情了?
梦醒时分
七○年代我在巴黎参加安那其组织,带头的是一个姓蔡的香港学生,记忆中他的头发很漂亮,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性有这麼美的头发,我发现他每次在跟大家谈克鲁泡特金的时候,旁边围坐的人都在看他的头发。就在那一剎那间,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领袖应该要很美的。
革命这东西真的很奇怪,它的魅力总是来自一些你无法说明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记得组织裡不管是男性、女性都很迷恋他,每次他讲话讲到困顿的时候,会出现一种很奇特的表情,柔弱的、自责的‥‥你可能会想,一个革命领袖怎麼会是柔弱的,应该是很刚强的呀?事实就是如此,你可以注意一下,有时候我们投票给一个人,就是因為他的柔弱使你觉得心疼。
这位蔡姓领袖是我所接触到的第一个学运领袖,他所带领的团体整个变成美学。我们那时候住在巴黎的一个地下室中,大家睡在一起,有一台打字机,大家轮流打字,办了一个刊物叫《欧洲通讯》,裡面有很多克鲁泡持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很多人出去工作,例如我去做导游,赚了钱回来就放在一个筒子裡,大家一起用。
我跟很多朋友讲过,后来我退出是因為发现有人偷筒子裡的钱。那大概就是我的梦醒时分了吧!我觉得,如此高贵的团体裡怎麼会有
这麼骯脏的事情?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革命者的孤独是革命者迷恋自己年轻时候的洁癖,而且深信不疑。你相信理想是极其美好的,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到,你也相信每个人的道德都是高尚的,会愿意共同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
我现在读克鲁泡特金的作品都是当作诗来读,因為他一直相信人类终有一天会不需要政府,自动自发地去缴税、去建设,不需要他人来管理。我年轻的时候相信他,现在的我则相信这个社会一定会有阶级,一定会有穷人与富人。
也就是说,当你有一天说出:「哪一个社会没有乞丐?」时,就表示你已经不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