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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步从这一区走到另一区时,我发现尽管禁令解除,瘟疫却像不想让霍加所谓的“胜利”蒙上阴影似的,确实慢慢从城里消退了。偶尔,我不知道为什么死亡的阴暗恐惧从我们之间退去并逐渐消失后,我会感到寂寞。有时,我希望我们谈的不是苏丹的梦境,或者霍加向他描述的计划,而是我们昔日共度的日子——我早就准备好与他并肩而立,站在那面已从墙上取下的恐怖的镜子前,哪怕有着死亡的恐惧。但是,好长时间以来,霍加一直轻蔑地对待我,或是佯装如此;而更糟的是,有时我相信他甚至懒得装做如此。

为了将他拉回我们之前快乐的日子,我偶尔会说,我们应该再次坐在桌边。为了给他做个榜样,有一两次,我试着坐下写点东西。当我在纸上写满描述瘟疫恐怖的夸大叙述、提到想做一些源于恐惧的坏事、论及我尚未做完的罪行,然后念给他听时,他甚至听都不听。也许,比起本身的胜利,他很可能更多地从我的无助中得到了力量,他嘲弄地说,即使是在当时,他就已经了解我们写的不过是无用的东西。他是因为无聊才玩了这些游戏,只是想要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且也想考验考验我。在我以为他染上瘟疫而逃跑的那天,他就已经看清了我的为人。我是个坏人!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另一种则是像我这样的罪人。

我没有回应这些话,认为他是因为陶醉于胜利才说出了这些话。我的心智仍如往常一样敏锐,当发现自己对琐事生气时,我知道我没有失去愤怒的能力。但是,我似乎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挑衅,或是怎么引领他,又如何挤兑他。在黑贝利岛上远离他的日子里,我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目标。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么样?经过十五年的岁月,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母亲已逝,未婚妻不再属于我并嫁做他人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事实。我不愿想到她们,她们出现在我梦中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了。此外,我不再像前几年一样,梦到自己和她们一起置身威尼斯,而是梦到她们在伊斯坦布尔、在我们之间生活。我知道即使回到威尼斯,我也无法重新开始失去的人生,最多可能开始另一段新的生活。除了曾计划撰写的那一两本关于土耳其人及我的奴隶生活的书外,对于从前生活的细节,我不再有任何狂热的感觉了。

我有时觉得,霍加看不起我,是因为他意识到我没有国家、没有目标,也知道我很软弱。但有些时候,我又怀疑他是否真的感觉到了那么多。他每天都如此沉醉于对苏丹说的故事,以及梦想中惊人武器带来的幻想与胜利,并说一定会说服苏丹,因此或许甚至不了解我在想些什么。在羡慕地观察他这种全然不顾他人的志得意满时,我发现,我喜爱他,喜爱他这种从夸大的胜利感中得来的多少有些做作的兴奋,喜爱他那些没完没了的计划,也喜爱他说自己很快就会掌控苏丹时看着自己掌心的那种目光。我甚至无法对自己承认,我有这种想法。但当我看着他的日常生活举止时,我总会陷入这么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在看着自己。人们看着小孩和年轻人的举止时,有时会从他们身上看见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因而也会产生对他的一种喜爱及好奇。我感觉到的恐惧与好奇心就是这样。我经常想起他抓着我的脖梗儿说:“我已变成了你。”但是,每当我提醒霍加那些日子,他就会打断我,谈起当天为了让苏丹相信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而说了些什么,或是仔细描述那天上午解梦时,他如何抓住了苏丹的心。

当他眉飞色舞地描述这些成功时,我也想相信它们的辉煌。有时,我也会被自己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弄得神魂颠倒,欣然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对这些事深信不疑。然后,我会更加喜爱他和自己,还有我们,并且像个在听美妙故事的傻子一样,张着嘴巴,沉迷于他所述说的内容中,相信他提及的这些未来的美好日子,会是我们俩共同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