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第2/3页)

而我们自己懂得科瓦咖啡厅,我们每个人都懂。它富丽,温暖,灯光不耀眼,某一段时辰里声音嘈杂烟雾缭绕,任何时间桌子旁边都有姑娘坐着,墙上的报刊架子上放着画报。科瓦咖啡厅的姑娘们很爱国,我发现,意大利最爱国的人就是咖啡厅里的姑娘。我相信,现在她们仍然很爱国。

起初,小伙子们说到我的勋章时非常谦和有礼,问我立了什么功。我给他们看授勋状,那一纸文字非常华丽,满篇fratellanza、abnegazione之类的字眼[67],但去掉那些形容词,分明就是在说,我之所以获得勋章,是因为我是个美国人。从此以后,他们对我的态度起了变化,只不过相对于外人,我仍然是个朋友。我仍然是他们的一个朋友,但自从他们看过授勋状之后,我便不能真正算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因为他们经历的跟我不一样,他们是做了非常不一样的事才获得勋章的。不错,我确实负伤了,但大家都知道,说到底,负伤其实就是个意外。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佩戴着勋章心中有愧,而且有时在鸡尾酒时辰过后,我会想象,他们获颁勋章所干的那些事,我自己全都干过。但是在夜深时分,空荡荡的街道上,寒风扑面,所有的商店都已熄灯关门,我尽量挨着街灯走回家去,那时,我心里知道,我决然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我非常怕死,经常在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害怕自己会死去,不知道如果重返前线,我会是怎样一副德性。

三个获得勋章的小伙子就像猎鹰。虽然在那些没有狩猎经验的人眼里,可能我也像是一只鹰,其实我不是。这一点,他们三位比较清楚,所以我们渐行渐远了。但是,那个第一天上前线便负伤的小伙子,我同他仍然是好朋友,因为当时他对自己将来会怎样肯定一无所知。所以,他也不可能被他们接受。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心想,兴许他和我一样,将来不会变成一只鹰。

少校,那位了不起的剑术家,不相信人不怕死。我们坐在诊疗椅上时,他花许多时间纠正我的语法。他曾经称赞我意大利语说得好,我们聊起来毫不费力。有一天我说,我觉得意大利语很容易学会,激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意大利语说起来一点都不难。“啊,是的,”少校说,“那么,你为何不注意一下语法的使用呢?”于是我们注意起语法的使用来,一下子,意大利语成了一门很难的语言,脑子里语法条理没弄清楚,我都不敢开口和他说话。

少校非常守规矩地上医院。我印象中他一次也有没缺席过,但他肯定是不相信那种诊疗的。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相信那些诊疗椅,上校说,那完全是胡闹。当时诊疗椅刚面世,正好拿我们来试验其疗效。他说,那个主意很白痴:“理论而已,跟别的理论没什么两样。”我语法没学进去,他说我笨蛋,丢人丢到家了,又说他自己是个傻瓜,居然为我操这个心。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笔直地坐在诊疗椅里,右手插进诊疗装置,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墙壁,两块皮子夹着他的手指,上下拍打着。

“要是有那么一天,战争结束了,你准备做什么?”他问我,“回答时注意语法!”

“我会回美国去。”

“你结婚了么?”

“没有,但是想结婚。”

“那你就更傻了,”他说,他好像很生气,“男人不应该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不应该结婚?”

“不能结婚,不能结婚。”他愤怒地说,“如果将来会失去,就不该置身于会失去那一切的位置。不该置身于会失去的位置。应该寻找不会失去的东西。”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愤怒和痛苦,眼睛直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