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7/10页)
克尼克耐着性子听他滔滔不绝把这一席话讲完,然后谨慎地问道:“思想、文化,以及艺术的历史,与其他的历史之间,难道也没有某种关系么?”
“绝无关系,”他的朋友叫道,“那正是我要否定的一点。世间的历史,只是与时代所作的一种竞走,只是为了求利,为了抓权,为了掠夺财宝而做的一种打劫。凡是手握实力、好运当头,或当利不让的人,都不会错过他的机会。思想、文化,以及艺术的造诣,与此正好相反。它们总是摆脱时间的奴役,从人类的本能粪坑和懒散泥淖挣脱出来,登上一个更高的层次,进入恒常不变,不受时间束缚的神圣境地。它们是完全非历史的,反历史的。”对于这个论题,克尼克让德古拉略斯继续了一会儿,对他的夸张之词以一笑置之,而后平静地以如下的评述为这次对话做了一个结语:“你的爱好文化和心灵产物,对你是一种颇为光彩的事情。但要晓得,文化的创造并不是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可由我们充分参与的事情。柏拉图的对话录,或以萨克的合唱曲——所有一切我们称之为心灵产物、艺术作品,或具象精神的东西——都是为了追求净化和解脱而作的一种奋斗结果。借用你的话说,它们都是摆脱时间的奴役,进入自在永恒之境的东西,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此类作品里面的上乘之作,都是洗尽铅华,淘尽烦恼渣滓的纯精上品。我们能有此类作品,是非常幸运的事,不用说,我们卡斯达里人几乎完全为它们而活;我们所剩的唯一创造工作,就在保存它们。我们永恒活在这些作品具体表现的那种超越时空和冲突的境界里面,而对这些作品,若非为了它们,我们就一无所知。而我们更上一层楼,进入纯粹心灵的或纯粹抽象的境界——假如你喜欢这么说的话:在我们的玻璃珠戏中,我们将圣哲和艺术家们的那些作品分解成为它们的组成要素,从它们里面求出组合的规则和模式,而后搬弄这些抽象概念,就像搬弄积木一般。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好的;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人争论了。但要晓得,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一辈子完全呼吸和吃喝抽象概念而不做别的。历史对于华尔兹尔的教师感到值得一试的事情具有重大的支配力:它可以处理现实问题。抽象符号是很美的东西,但我认为,生而为人,也得呼吸空气,也得吃些东西才行。”
克尼克经常抽空去看衰老的前任音乐导师。这位可敬的老人,尽管体力日渐衰退,并且久已丧失言语的习惯,但精神却一直保持澄明安静的状态。他并没有生病,而他的死亡也只是一种渐进的精神化,一种肉体物质和功能上的逐渐消减,因此,他的生命力也就逐渐向他的两眼和他那副虽在消瘦但仍有光彩的面部集中。在蒙特坡大部分居民的眼中,这已是大家熟知、敬重的景象。只有克尼克、费罗蒙蒂,以及年轻的彼特洛斯少数几个人,有幸沐浴于这种落日余晖和逐渐淡化的纯洁无私的生命慈光之中。他们这几个人,首先调适心情,然后步入老人坐着的小室,如此便顺利地走进灵魂脱离肉身的这种柔和光辉之中,随着老人静静地趋向完美之境。他们就在此种极乐的时刻逗留于这个灵魂的透明氛围里面,犹如处身于一种无形的辐射之间,谛听那种脱俗的神秘音乐,而后带着清净的心情和充足的精神恢复日常的生活,就像从一座高山的绝顶上面返回一般。
一天,克尼克收到他的讣闻。他匆匆赶到蒙特坡,看到老人躺在床上,据说是安然而逝,瘦小的面孔皱成了一幅沉默的古字和奇异的花纹,成了一幅虽不再可读,但仍传达微笑和极乐的魔术图案。克尼克接在现任音乐导师和费罗蒙蒂后面发表致哀之词,他既没有歌颂这位已有所晤的音乐圣哲,也没有表彰这位师表的伟大之处,更没有以他是卡斯达里最高统治阶层的最老成员而赞扬他的仁慈和智慧。他只说到这位老人垂暮和逝世的从容之情,只是谈谈这位老人精神的不朽之美,因为这些都曾透过他本人传达给与他老人家共享最后时光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