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严冬般的宿怨(第3/6页)
他能出演的剧目多得惊人,从《哈姆雷特》中伟大的韵诗一直到他委托某个蹩脚文人替他写的荒诞、夸张的作品。扮演这些角色的时候他会带着极大的热情和劲头,就和他扮演埃古[7]、葛洛斯特或麦克白等著名人物时一样。和大多数意识到自己身上具有虚伪、腐化品质的人一样,他具有一种拜伦式的藐视精神和自我解嘲的态度。他经常发现,他所认为的那种深厚、诚挚的感情其实只是自己虚荣的姿态而已,是一种自恋的陶醉,一种对于发现自己具有这种了不起的感受而产生的带有浪漫色彩的莫大满足感。尽管他的内心因羞愧而苦恼不已,但他却会扭过头来,痛快地嘲笑和揶揄和自己同台的其他演员。
那天晚上是布兰德尔先生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我们正欲离开,他转身看着我,抓住我的一只手,简单、诚挚地说:“埃斯特,必要的话,自己要勤劳谋生;必要的话,要伤心地忍受才得以糊口——不过你要向我保证,永远不登台演戏。”
“这件事我已经让她向我做过保证了。”我父亲说。
“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也有本事呢?她机灵吗?”布兰德尔先生问,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睛盯着我。
“她是世上最机灵的姑娘了,”我父亲说,“她那么机灵,要是个小子才好呢。”
“她打算以后干什么呢?”布兰德尔先生仍然看着我问道。
“她打算做我根本做不了的事。”我父亲说。他把两只大手举到面前,然后猛地摆了一下,做一个莫名其妙、绝望的手势。“她要学会一项本领才行!”接着,他握住我的双手说:“可不能件件事都想做,最终却一事无成!不要虚度年华梦想印度,而此刻印度就在身边!不要因幻想经历百万种生活和获得百万种经历而欣喜若狂,而她的生活里一切都已经拥有!不要做傻瓜,饱受饥渴之苦,而全世界却在富足中呻吟……亲爱的孩子,”我父亲大喊道,“你这么有本事,这么漂亮,这么有才华,我太爱你了!我要使你幸福,过上美好的生活。”他以朴实而急切的情感说出这番话来,因此浑身的体力和气魄似乎通过他的那双大手传给了我,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活力都注入了他的这个希望之中。
“嗨,迪克,”他对布兰德尔先生说,“这孩子天生就比咱俩聪明。她会去公园采回十多种树叶来,一连仔细研究好几天。等她研究完之后,她就会知道那些叶子的一切啦。她知道了它们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她知道了树叶上的脉络,并能凭记忆把它们画出来。你会画一片叶子吗?迪克?你知道一片叶子上的花纹和图案吗?嗨,我见识过森林,穿越过树林,乘火车穿越过大陆,我睁大眼睛竭力想把整个大地尽收眼底——可我几乎分辨不出不同种类的叶子来。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无法凭记忆画出一片叶子来。她还可以走出去在大街上转一圈,然后告诉你人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哪一类人穿怎样的衣服。你能想起今天在街上经过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吗?我走在街头,看见了一群群的行人,也看见了无数人的面孔,直到我的大脑开始发晕,失去了判断力。后来,所有的面孔都像水面上的浮标上下跳跃。我无法辨别出这一张张脸来。我看见了上百万张面孔,可我一张也想不起。她看见了一张面孔,却能想起百万张。就是这么回事,迪克。我要是能返老还童一定要力争那样生活;我要竭力从一片叶子上看到一片树林,从一张人脸看到整个世界。”
“喂,埃斯特,”布兰德尔先生说,“你发现了一处新地方吗?怎样才能到达你生活的那个绝妙之地呢?”
“嗯,我来告诉你吧,布兰德尔先生,”我说,“这很容易。你就走到外面街上去,四下看看,你就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