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严冬般的宿怨(第2/6页)
他马上痛苦地说:“我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戏院,我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奉献给了公众——而我却得到了什么?公众讨厌我,我被同行们耍弄、出卖、欺骗。我是从银行职员开始职业生涯的,我当时是一名出纳员,有时候我诅咒霉运使我离开了那个工作。”他情绪激动地说,“我不该要那些华而不实、耀眼的短暂名誉——还有人们的掌声,他们明天就会忘记你,两天后就会唾弃你,但是我本来可以得到无价的东西。”
“是什么呢?”我爸爸问。
“一位高尚女人的爱情、孩子们的欢笑声。”
“我现在闻到火腿[1]的气味了。”我爸爸不无嘲讽地说,“嗨,迪克,他们就算派一个步兵团也无法逼你离开戏坛,你说话的样子和所有的演员一模一样。”
“是的,”布兰德尔先生突然笑着说,“你说得没错,我说话是像个演员。”他躬身向前,凝视着化妆台的镜子。“一个演员!不折不扣的演员。‘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却没有一口气呢?’[2]”
“噢,迪克,别那么说,”爸爸说道,“你有充裕的气息——我从未见你短缺过气息。”
“只不过是一个演员而已!”布兰德尔先生叫道,眼睛凝视着镜子。“微不足道、装模作样、骄傲自大、令人作呕的流氓演员!一个演员——一个撒了谎却不自知的人,一个复述着比他高明的人替他写下的台词的人,一个读着女店员和杂货店老板娘写的肉麻恭维信的人,一个勾引轻佻女子的人,一个迷恋自己腔调的人,一个到肉店为狗买骨头时都时刻注意自我形象的人,一个不演戏过不下去的家伙——一名演员!嗨,上帝啊,乔!”他大声叫道,扭头看着我爸爸,“每当我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我就会讨厌它。”
“火腿在哪儿?”爸爸边说边嗅着身边的空气。
“一个演员!”布兰德尔又说了一遍。“演过众多角色,到头来却演不了自己的角色,模仿了多种情感,到头来却没有了感情,喂,乔!”他低声说,“你知道吗,当我得到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有一阵子,是的,我想确实有一阵子,我真的很难过。然后我跑去照镜子,并咒骂起来,因为我不在舞台上,无法向观众展现我的难过。一个演员!扮演过无数面孔,却没有了真我的面孔——他只有形形色色的假面孔。你喜欢看什么,亲爱的?”他用讽刺的语气问我,“哈姆雷特吗?”——他马上扮起了哈姆雷特的角色,“哲基尔医生[3]和海德先生吗?”这时他的脸奇妙地转变着,一会儿是慈眉善目的绅士,一会儿又是丑陋可怕的恶魔,“黎塞留[4]吗?”——这时他马上变成了狡猾阴险的老头,“花花公子布鲁梅尔[5]吗?” ——于是,他又变成了一位年轻、欢快、傲慢无礼、讲究衣饰的花花公子。“葛洛斯特公爵[6]吗?”他马上又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恶棍,那天晚上他就要出演这个角色。
他的演技非凡,令人着迷,同时也有一些可怕的感觉。他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这股力量和他奇特、破坏性的模仿天赋熔为一炉——正如他所说,这种模仿天赋可以摧毁、吞没自我,因为通过这样的转变,人们能从中捕捉到转瞬即逝、难以忘怀的剪影——这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而不是记忆中某人的真实模样,——这是一种难以忘怀、已然消逝、孤独的精神,它透过自己的众多面具,极其悲哀、默然无语、一动不动地朝外张望着。
我似乎觉得布兰德尔先生身上有一种真正的绝望,一种真正的悲痛。我想他就和我父亲一样,也被戏剧这个不朽、不可思议的东西折磨着:戏剧中近乎夸张、宏大而瑰丽的场面,戏剧的诗情画意与魅力,这一切和世上任何别的事物都不同。还有戏剧用来腐化观众的那种骗人勾当和低劣伎俩。理查德·布兰德尔不仅是我在舞台上见到过的最出色的演员,而且还是一位品德最为高尚的人。他几乎具有一名伟大演员应该具备的一切才华。然而他的精神却因某个无法清除的污点受到了损害——他能感到、识别出这个污点,就像一个人可能认识到自己的血液中有某种致命的毒素在发挥作用,却无法治愈或控制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