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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就开始我的描述吧!”我说。
当然你知道,我是民国十五年春天回到灰城的。那时候我曾有一封信给沁珠,报告我来的事情。在一天的下午,我到前门大街买了东西回到我姨母的家里。刚走到我住的屋子门前,陡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帘边一晃,我很惊诧,正想退回时,那黑影已站在我的面前。呵!她正是别来五年的沁珠。这是多么惨淡一个印象呵——她当时所给我的!她穿着一件黑呢的长袍,黑袜黑鞋,而她的脸色是青白瘦弱。唉,我们分别仅仅五年,她简直老了,老得使我想象不到。但我算她的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六岁,而她竟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并且又是那样瘦,缺少血色。我握住她的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很长久地沉默着,最后还是我说道:“沁珠,你瘦了,也老了!”
“是的,我瘦了,也老了,我情愿这样!……”她的话使我不大了解。我只迟疑地望着她,她说:“你当然知道长空死了,在他死后我是度着凄凉冷落的生涯。……我罚自己,因为我是长空的罪人呀!”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眼圈发红。
“好吧!我们不谈那些令人寡欢的事情,你说说你最近的生活吧!”
“我还在教书……这是无聊的工作,不过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常使我忘了悲哀,所以我竟能继续到如今。”
“除了教书你还作些文艺品吗?”
“有的时候也写几段随感,但是太单调,有人说我的文章只是哭颜回。我不愿这个批评,所以我竟好久不写了。就是写也不想发表。一个人的东西恐怕要到死后才能得到一些人的同情吧!”
“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写只是为了要写,不一定写了就一定要给人看,更不定看了就要求得人们的同情!……唉!老实说同情又值什么?自己的痛苦还只有自己了解,是不是?”
“真对,隐,这些时候了,我们的分别。我时时想你来,有许多苦闷的事情我想对你谈谈,谢天,现在你居然来了,今晚我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久盼始得到的夜晚呢?”
“你很久没有看见中央公园的景致了,我们一同到那里兜个圈子,然后再同到西长安街吃晚饭,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人可以邀几个来,大家凑凑热闹?”沁珠对我这样说。
“我看今夜的晚饭还是不用邀别人,让我们好好的谈谈不好吗?”我说。
“也好,不过近来我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平日间他们也曾谈到过你,如果知道你来了,他们一定不放松我的,至少要为你请他们吃一顿饭。”
“那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吗,也可以说都是些青春的骄子。不过他们都很能忠于文艺,这和我们脾味差不多。”
“好吧,将来闲了找他们玩玩也不错!”
我们离开了姨母家的大门,便雇了两部人力车到中央公园去。这时虽然已是春初,但北方的气候,暖得迟,所以路旁的杨柳还不曾吐新芽,桃花也只有小小的花蕊,至少还要半个月以后才开放的消息吧。并且西北风还是一阵阵的刺人皮肤。到中央公园时,门前车马疏疏落落,游人很少。那一个守门的警察见了我们,微微地打了一个哈欠,似乎说他候了大半天,才候到了这么两个游人。
我们从公园的卐字回廊绕到了水榭。在河畔看河里的冰,虽然已有了破绽,然而还未化冻,两只长嘴鹭鸶躲在树穴里,一切都还显著僵冻的样子。从水榭出来,经过一座土山,便到了同生照相馆和长美轩一带地方。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上林春里有两三个人在吃茶。不久我们已走到御河畔的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公园。